我走進了那片收費風景區。這裏的景色真是奇異迷人!樹上沉甸甸的掛滿了叫不出名字的果實,有的金黃金黃的,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有的鮮紅嬌嫩,像一顆顆肥美的桃子,使人饞涎欲滴。枝頭的鳥兒鳴叫著,動聽而古怪,像能夠使人迷醉的某種古老的咒語。山腳下,從一個幽深隱秘的洞中,流出一股潺潺的溪水。放眼望去,雲霧像少女頭上的麵紗,輕輕籠罩著美麗的山峰。我是一個孤獨的行者,多年來浪跡天涯,走遍了無數的高山大川。當我來到這裏的時候,卻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我對自己默默地說道:這就是我的歸宿,這便是我的鄉愁!我哪兒也不去了,我願終老於此,將我的骨灰埋葬在山頂上、小河旁。
現在我正在寫一部寓言小說,這是小說的開頭第一段。當然,到目前為止,還隻寫了這一段。像過去任何一次試圖寫作時一樣,下筆的時候沾沾自喜,覺得妙語迭出、文采飛揚,可第二天再拿起來一看——臭大糞!氣得我根本不想再往下寫了。不過這一次不同的是,我已沒別的事可幹了,既不用去上課開會寫報告,也不用打工掙錢為稻糧謀,連老婆的吵鬧和親熱也沒了,可以專心寫作,不會受到任何幹擾。我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自由職業者、待業老青年。
在此之前,我給唐玲玲打過許多次電話。她每次都簡明扼要地問我有什麼事?有事說事,沒事就掛電話,一點緩和的跡象也沒有。因此,在春節前夕,我搬出了高級公寓,住到自己的父母家。我對唐玲玲一再強調:這絕對、絕對不意味著我願意和她分居,絕對不是!我隻是沒有臉繼續在那裏住下去了,我隻是想回到簡陋寒磣的居民樓裏閉門思過,檢討我對她犯下的極其嚴重的錯誤。我說的是真話,對我來說,沒有唐玲玲的高級公寓像一座豪華的墳墓,像地獄,像冷酷世界的縮影。我再在那裏住下去的話,非瘋了不可。
父親已經八十多歲了,心髒是金屬的,膽被切除了,胃隻剩下四分之一,左眼框裏擱著一隻玻璃球。也許是他老病得已喪失了表達情緒的能力,也許是因為在他這八十多年的險惡人生中早已見慣了滄桑沉浮炎涼世態悲歡離合,所以對我的事情視若無睹,什麼反應也沒有。我媽雖不說什麼,但顯得焦慮和失望,常常用六月裏洪水退去後望著自己的麥子地那樣的眼神呆呆地望著我。我們家一共四個孩子,哥哥姐姐都沒什麼出息,隻有我這個“老尖兒”出了洋、念了博士、混得人模狗樣兒,我從小就是我媽在親戚朋友麵前挺直腰杆粗聲大氣引以自豪的資本。如今,在我年方四十一正是年富力強可以獨當一麵挑大梁出成果的時候,又重新回到了他們的羽翼之下。
我每天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很少和他們說話。我坐在那張從八歲起就用來做作業的三屜桌前,一邊構思小說,一邊抽煙、喝茶、揪頭發、撓後背,怎麼也無法將精力集中到十分鍾以上。實際上,單是上麵那個小說的開頭第一段,就花了一個多星期才寫成。房間隻有十四平米,除了桌椅板凳單人床大衣櫃,還堆滿了根本用不著卻存了幾十年也舍不得扔的東西:縫紉機、木板箱、鐵皮桶、缸、長短厚薄不一的木頭、鐵絲、玻璃魚缸、舊報紙雜誌……所以我在這裏的活動空間很有限,大概隻有從三屜桌到門那一條拐彎的通道。樓板隔音很差,隔壁鄰居家出來進去沏茶倒水我全聽得見,小孩兒一彈鋼琴,我就像坐在音樂廳第二排一樣,連手指頭敲打琴鍵的聲音都聽見了。我一邊想著“詩窮而後工”,一邊對自己寫下的那些平庸俗套的句子感到羞愧。
一點點陸霞的消息也沒有,就像她已經在人間蒸發了,已經被天生殺人狂強奸後滅了屍,殺人狂做得幹淨漂亮,沒有留下一絲一毫陸霞的痕跡。仔細想來,我和她之間一個共同的朋友也沒有,她的那些“美院”的同學也好、交通隊的哥哥也好,我誰都沒見過。如果她自己不露頭的話,又到哪裏去打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