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香卻並未察覺,道,“那枯井往東的地方,有一座墳塋,我們過去吧。”
楚禪不由得有些好奇,依言隨她往東行了數十丈,果然見到了一方矮矮的墳塋,墳上雜草叢生,四周又長滿了翠竹,若不留心當真發現不了,見墳前立有一隻木碑,碑上字跡斑駁,隱約可見:“先母周皇裔姬氏靈仙之墓,女姬含香謹立。”
方正三人這才恍然大悟,道,“這是含香姑娘生母的墳塚麼?”
含香點點頭,嘴角的鮮血絲絲淌下,卻毫不在意,道,“我母親死後,誠王因為嫌棄母親身份低賤,不許她入殮,我隻好收了母親的骨灰,偷偷葬在此處,這裏人跡罕至,我年年來此祭拜,倒也安全,”
夜風習習,讓人心中倍感淒涼,勾月斜照,如銀的月光照得愈發清冷。
含香倚靠這木碑,喃喃道,“娘親,女兒好想您!您以前總說,您死了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永遠在天上看著我,可天上的星星那麼多,到底哪一顆是你呢?這些年,女兒整晚整晚的數,卻怎麼也數不清,女兒好累,這就去天上陪你好麼?”
楚禪聽在耳中,也是心中一痛,眼淚無聲淌下,別過臉去偷偷抹幹。
含香輕撫著木碑,微睜著眼,喃喃道,“隻可惜,女兒無能,便是費盡心機,也沒能為母親爭得一個名分,不知道若見了母親,母親會不會怪我。”
方正慢慢跪在含香身邊,將她輕輕扶起,道,“含香姑娘,你錯了。”
“我錯了?”含香掛著淚珠,茫然的看著方正。
“含香姑娘,你有沒有想過,在你母親的心中,有什麼是比名節更重的呢?”
含香搖搖頭,苦笑道,“方公子,你不了解我母親,她生性高潔,是個輕生死而重名節的人,正因為一直苦苦不得名分,這才鬱鬱寡歡而死,在我母親的心裏,再也沒有什麼比名節更重要的了。”
方正搖搖頭,道,“既然你母親如此重視名節,那為何不在一開始就選擇了斷,反而要白白再受這許多苦楚呢?”
含香急道,“那是因為……”
方正看著怔然不語的含香,歎了口氣,道,“那是因為她有了你,你母親是重名節而輕生死,但在她心裏,卻還有一樣東西比名節還重要,那就是你。可你做了什麼,你卻選擇了一個她曾經耗盡心力想要掙脫的命運,重蹈了她曾經最屈辱的過往,將她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肆意的揮霍踐踏。可憐她將所有的自由和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想要讓你代替她飛出不一樣的人生,可你卻又義無反顧的選擇了一條和她一模一樣的路。她忍辱負重、含辛茹苦的多受了這麼多年的折磨,難道就是希望看著你為了她的名節,而一點一點的沉淪麼?”
含香傻傻的看著方正,滾滾清淚從眼中淌下,緩緩靠在方正胸前,輕道,“方公子,為什麼上天不讓我早些遇到你,若能早些聽到你的這番話,或許我的人生便不會是這樣的結局。可事已至此,我該如何麵對我九泉之下的母親。”
方正輕輕摟住含香,道,“你的母親一生為名節所苦,卻不知道名節是男人套在女人身上的枷鎖和牢籠,她的執著既害了她自己,更害了你。你們都隻是不能左右自己命運的可憐人罷了,她又怎麼會怪你。”
含香閉上了眼睛,眼淚和著鮮血從麵紗上淌下,過了許久道,“方公子,我好冷,你能抱緊我麼?”
方正依言抱緊含香,道,“現在還冷麼?”
“你的心跳得好有力,好溫暖。”含香微微搖搖頭,喃喃道,“方公子,以前我學習魅術時,人家再三叮囑,隻有戴著麵紗,我才是天下第一美女,揭了麵紗,我便什麼都不是,所以這些年,我從來沒有在人前把麵紗摘下來。可是我再也不想做天下第一美女,再也不想做含香了,你能幫我把麵紗摘下來了?”
方正點點頭,輕輕揭去麵紗,看著那張慘白而恬淡的臉,淌著鮮血的嘴角微微上揚,不由得讚道,“含香姑娘,你這樣子,比天下第一的時候美多了。”
含香微微有了些紅暈,伏在他胸口,氣若遊絲道,“我不想再叫含香這個名字,方公子能幫我再取一個麼?”
方正仰頭,隻覺得秋風習習,讓人心中悲切,道,“那就叫秋蟬吧。縱有秋霜之凜冽,不改飲露之高潔。”
“秋蟬?既明初心,矢誌不改,悲秋摧殘,唯死而已,秋蟬喜歡這個名字。”秋蟬聲音越發微弱,伏在他胸口一動不動,忽然輕輕吟道,“銀屏秋風冷畫舫,家家流水映紅妝……”
一首未完,再無聲息,寒蟬淒切,終至盡時。
嘩!秋風涼意透骨,攪得森森夜竹四下搖擺,勾月流淌的淡淡銀輝頓時斑駁的灑了一地,一時間疏影橫斜好不醉人。
秋蟬死了,死得安詳、死得寧靜,死在自己傾慕的男子懷裏,死在一個個繽紛多彩的夢中,在她死得前一刻,念念不忘的是人生中最甜蜜的一點時光。所以,她的人生雖然滿滿都是仇恨與痛苦,可她依舊是個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