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年,夏。
舊都建陽。
火日當天,爍石流金。時至小暑,風流熏悶,塵土浮揚,直燥的人眼前都能恍惚生出白霧來。時日正值長平侯韓雄信新納的九夫人生辰,侯府請了著名的吳門梨園來唱堂會。這韓侯爺素行奢靡,極好享樂,當下置巨冰於花廳四處,隔一汪紗簾,攬著衣飾清涼的妖姬靚女品酒賞戲。是夜吳家班唱完常規慶生戲《玉枚記》、《紅香曲》後,便是九夫人親點的吳老板獨步天下之拿手曲目:《紫雲曲》。
這場戲的絕妙之處不在戲子如何身姿搖曳,眼波多情,唱腔華麗,而是當戲文行到唐明皇遊月宮時,仙樂剛剛飄渺奏起,突然間黑幔撲天蓋下!一時間場內火柱俱黯,昏朦難辨,隨著舞者手起劍落,一聲霹靂之響過後,那黑幔飛速吊起,露出一輪圓月,駕著五色雲氣,映著嫦娥、吳剛還有桂樹下搗藥的白兔。觀者剛想瞧個仔細,卻被隨風飄來的輕紗帷幕隔住了視線,幾顆晨星緩緩自內中升騰,踏著薄霧中低吟淺唱,十幾位宮娥手攜明燈,在黑幔的掩襯下忽隱忽現,似仙似靈,如迷幻夢界。台下眾人皆直身仰頸,呆滯靜場,片刻,方齊齊爆喝叫好!這實幻難分的光影陸離,怕是明皇在世也要震驚的目瞪口呆了吧!
九夫人得意的掩口輕笑,能砸銀子點的起這出戲的人家,恐怕整個建陽城也多不過一隻巴掌去。她在侯爺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九夫人媚波流轉的瞥向了身旁的韓雄信,卻,突然僵住了笑容。她望了望台上焚脂銷金的仙境,又難以置信衝著左首尊位眨了眨眼,在失聲尖叫前還沒忘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好痛!是真的!!
韓侯爺的腦袋怎麼不見了!這個男人整個身軀斜靠在鹿角圈椅之上,可首級之處:
卻是空的!
整整三日,建陽城渝陽湖濱以涼食著稱的齊雲樓客滿為患。三層酒樓被前來觀湖納涼的食客擠的滿滿,浸好的浮瓜沉李不到半日便全部沽空,雪泡梅花酒、涼水荔枝膏、冰鎮珍珠汁、冰調雪藕絲更是不時告罄斷貨。茶館酒肆本就是坊間傳聞集散之地,尤其是建陽城最近諸事不斷,長平侯在飲宴中詭異的丟了腦袋,凶手刀法幹淨利落且來去毫無聲息,肅政按察司親自帶隊去查了數日,也沒斷出個子醜寅卯來,最後隻得搬來了京城的六扇門。
除了大事,守著胭脂沉香的金水河和奢華舊都的名號,建陽從來就不缺香豔的話題。今年的金水河花魁大賽,京城炙手可熱的五軍都督府都有公子前來捧場,可謂是盛況空前,令坊間萬分期待。話題一扯到女人,氣氛便濃厚了起來,剛想離席的酒客又重新坐了回來。一時間,隻有進門客沒有出門客,掌櫃的無奈之下,隻得吩咐小廝將“客滿致歉”的水牌高高掛出。
可是,偏偏就有不信邪的人。酉時初刻,一位衣飾講究的年輕公子信步邁了進來。“對不住了,客官。今日告罄,請明日再來。”門口小廝身形一彎,好言婉拒之。卻不想,這位公子卻置若罔聞,他越過阻攔,徑直向前櫃走去。“客官!”小廝想回身拉他,卻不想手在按住那人臂膀的一瞬突然失空!一愣之後,那公子已走到了櫃麵之前。
他緩緩摘下了頭上的涼帽,露出了一張豐神絕世的俏臉。十五六歲的樣子,白麵朱唇,光彩照人,尤其是那雙剪水橫波,流轉間瞳神欲活,似湖麵上突然刮進了一陣清風,將人心頭堆積的浮燥頃刻安撫平複殆盡。美則美矣,就是那掃來的目光過於清冷尖銳,令人觀之難生親切。“哪位是掌櫃?”他打量著櫃內一眾人等,低低的開了口。這聲音不粗不細,倒是尋常的很。
掌櫃的在內呆滯了片刻,目光在注視到那少年頸部微突的喉結才回過了神來,“在下便是,請問公子何事?”
“明日一早出船。無需人隨。可有?”那少年劈手拋來兩錠整銀。銀子在櫃麵上骨碌轉了幾翻,掌櫃的忙伸手按住——涼,沁人心脾的涼意透過掌心傳遞而上。這少年隨身錢囊之物,竟如同沉入深井之中的瓜果小食,一絲暖意也無有。他是人,還是?掌櫃的一時有些冷汗迭冒,“有!好船。”再抬頭時,那少年已經飄然離去。
是日黃昏,突得天公作美。烏雲急湧,雷聲轟轟,電閃光亮間暴雨瓢潑而下。這場急雨竟夙夜未停,直下的屋脊生煙,坑壑成河,將建陽城素日鼓噪浮囂衝刷的淋漓酣暢。待翌日清晨風住天晴,登高觀之,棲霞山、鷹翼山重巒疊峰,蔥蘢蜿蜒;瑜陽湖雲影波光,群鳥翱翔,上下天光,橫無際涯,真一個絕好天氣。
“公子,昨晚上我還想,這暴雨不停怎能出船呢?”掌櫃的一邊吩咐小廝搭上登船木板,一邊不停囉嗦著,“也是該著公子運氣正,雨該停的時候就停了!船家們都說,這是龍王令啊!您這一趟,定是拜仙得道,求財得金……”卻不想,一錠整銀突然出現在他眼前,一隻勝過女子的纖纖玉手一閃而過。“銀訖。船歸我了。”那少年冷言登船,用佩劍砍了纜繩,自顧搖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