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走過高原(1 / 3)

我走向青藏高原的時候,已是1995年初夏時節了。

車抵西寧,夜幕已沉。我尋到一家三流招待所,登記床位時,服務員見我的臨時身份證早已過期,再瞅我滿臉胡須的寒珍相,怎麼看怎麼不像個好人,於是,堅決不讓住,我無可奈何,隻好又尋得一家個體旅館。老板並不在乎我的身份證如何,收了錢,也不登記就領我去房間。進門一看,房裏有3男1女醉醺醺的樣子,3個男人正按著那個女人,你一拳,我一腳,女人被打得鼻青臉腫,緊接著,3個男人又互相打了起來。老板喝了一聲,問為什麼打架?他們回答說,沒打架,鬧著玩呢。一群瘋子!我暗暗罵了一句。

我要老板另開房間,老板倒也爽快,掏出鑰匙打開另一扇門。

高原第一夜,睡得好香。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乘汽車專程遊覽青海湖中的鳥島。當汽車翻過海拔3526米的日月山時,便可看到湖邊如詩如畫的迷人風光。可是,當我踏上鳥島的時候,卻不由大失所望。猢中的鳥島,已經變成了“鳥陸”,和陸地連成一片,汽車可以直開“島”上了。天鵝。魚鷗一隻不見,島上人頭攢動,擠擠攘攘,飛禽世界已成了兩足人類的樂土。來自四麵八方的“文明”遊客在島上肆意踐踏,大片草地被蹂躪得光光禿禿,垃圾迄布全島。島已不島了,古人詩文中那種天鵝戲水。魚鷗展翅、萬鳥齊飛的壯觀奇景,不知何日可得再現!

我逃也似的離開了這所謂的旅遊勝地,來到了青藏公路上一個美麗的小鎮恰卜恰。對於青藏高原,我一直充滿了無限的憧憬,我總覺得這兒是一塊人生禪悟的淨土。

我在恰卜恰鎮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便背起行囊,步人了三塔拉草原。走了約莫20公裏,我漸漸地感到體力不支,呼吸急促。原野上的風迅猛凜冽,像刀子一樣的鋒利,令人不堪忍受。

我走到公路邊,想搭一輛順風車。公路非常寬闊,車輛不多,偶有一輛,如脫韁的野馬,全速前進。我攔車的手剛剛揮起來,汽車卻早已從我的身邊呼嘯而過了。

公路上“突突突”奔跑著許多手扶拖拉機。拖鬥上搭著雨篷,花花綠綠的,像吉普賽人的大篷車一樣。

我攔住一輛“大篷車”。拖鬥裏塞滿了糧食。被子和日用雜物。物品上麵歪歪扭扭擠著8名大漢。一位漢子伸手把我拉上去,大家互相擠揉了一陣,總算給我挪出一點兒地盤。

這是一幫前往青藏邊界的淘金人。他們從民和縣出發,已經在路上跑了5天,大約還要跑一個禮拜才能到達目的地紮多。我翻開地圖看了看,發現紮多緊鄰西藏。於是,我便問他們能否讓我隨車一起走。他們爽快地答應了。

“你的中國話說得很好。”聊了一陣,一位漢子忽然伸出大拇指對我說。

我一楞,不覺摸了摸滿臉大胡子,笑道:“我本來就是中國人呀!”

大家都不由地放聲大笑起來。

“大篷車”不緊不慢地走著。可是,在翻越一個近4000米的山口時,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拖拉機的一個輪子突然像炮彈一樣飛了出去,隻聽“嘎啦”一聲,輪軸折斷,車身劇烈地顛簸了一下,我們都被拋起來,有一個漢子幾乎被撞破了頭。

總算沒有人受傷。一個漢子從拖鬥裏翻出一隻水桶,約莫過了一個小時,不知他從什麼地方提回一桶水來。於是,大家又分頭去撿牛糞,在馬路邊用石塊簡單地圍了一個小灶,將牛糞點著,燒了滿滿一鍋開水。這時,一個漢子又從車上扛來一麻袋烤饃,大家就著開水就啃了起來。這烤饃硬得要命,咬一口咯嘣嘣地脆響。大概是存放的時間大久,有的烤饃已經變質發黴。沒有菜肴,連一片鹹萊也沒有。我的行囊裏有兩包牛肉於,拿出來分給了大家。

吃完飯,天已近晚。看看“大篷車”修複無望,便決定安營紮寨。好在附近都是草地,沒費什麼周折,便將帳篷支了起來。搬來被子銷好,大家便和衣鑽進去,連鞋也不脫。雖是初夏,但在青藏高原卻仍然寒冷如冬。下半夜,狂風呼嘯起來,並伴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我們的帳篷被刮倒了,因為風大,無法再將帳篷支起來,隻好一個人扯住帳篷一角,免得被狂風吹跑。於是,帳篷就變成帳被蓋了。次日醒來,頭發、胡須都感到濕漉漉的,連鞋底也結上了一層薄冰。

“大篷車”受到嚴重創傷之後,修了兩天,仍然癱瘓如故,零配件撒了滿滿一地。兩天來,雖然陽光明媚,但總是狂風怒號。我呆在帳篷裏,覺得渾身涼颼颼的。特別糟糕的是,一直自以為可以適應一切惡劣環境的我,這時卻發生了高原反應。我的嘴唇焦裂並且潰爛,臉皮打皺,火辣辣地疼,似乎用手稍稍一搓,就可以把整張臉搓下來。用小鏡子照照,怪模怪樣地令人害怕。最難挨的是晚上,雖然穿著棉衣,並且裹緊被子,但寒風仍能浸透脊背。

每天夜裏輾轉反側,難以人眠。頭上像箍了個緊箍咒一樣,脹得疼痛難忍,胸口總覺得有一塊大石頭壓著,喘氣都不順暢。

一直到第四天中午,“大篷車”還是沒有修好。我終於無法再與這幫淘金漢子“有難同當”了,決定搭其它的車輛先行一步。然而,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8個淘金漢子齊刷刷地跑在馬路邊,朝過往的卡車司機拱手作揖,可司機們大多瞥上一眼,反而加大油門衝過去。沒有人願意幫助他們。

我不知道這幫淘金漢子最後的情況怎樣,我搭乘一輛班車直接來到了萬裏黃河第一鎮瑪多縣城。

瑪多是一個小巧的高原小鎮,海拔約46oo米。這兒沒有高矗的樓房,也沒有現代化的工廠,顯得非常祥和寧靜。街上的藏民穿著各式各樣的本民族服裝,腰挎長短不一的刀子,來往於大街上。起初我很害怕,後來聽旅店老板說,他們挎的那刀子隻不過是用來吃羊肉的,這時,我才敢鼓足勇氣走上街頭。這兒的藏民大多不會說漢語,他們看到我,眼裏總是流露出友好的微笑。一個膽大的藏民甚至走到我麵前,伸手撫弄一下我的大胡子,然後微笑著點點頭,搞得我莫名其妙。

在一家飯館裏用餐時,我結識了一位藏族小夥子俄拉。他麵龐儲紅,眼睛黑亮,身材高大魁梧。他似乎相當富裕,在飯館裏,我親眼看見,他很隨便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大把鈔票,向一個人買了一對琥珀。我問他買玻璃做什麼用,他說覺得好看。俄拉似乎對我很感興趣,他會說一些漢語,纏著我問這問那。當他聽說我想去黃河源頭遊覽時,便告訴我說,過兩天他要去黃河源頭附近的一個鹽場販一車鹽,要我跟他的車一起進去。

瑪多距黃河源頭大約有60公裏。我去的那天,天氣格外地晴朗,風停雪住,太陽暖融融的。汽車在原野上奔波了兩個小時,便來到了鹽場。這兒離黃河源頭還有20公裏路程。

俄拉非常夠朋友,他帶我到附近一位牧民家,向牧民借了一匹馬給我騎,並再三囑咐我要當心狼群。他說這個季節正是狼群發情的時候,性情格外凶狠。

我躍上馬背。這馬挺認生,不讓我騎,但蹦了幾下後,見沒把我摔下來,也就服服帖帖了。

在黃河口附近,有一座小木橋,據說,這是真正的黃河第一橋。我立馬橋頭,駐足許久。悠悠黃河水,彎彎曲曲,迂回於原野間。藍天白雲下,綠水清湛,讓人無法與黃河中下遊的渾水發生任何聯想。

我順著河道往前走,忽然眼前一亮,一大片碧綠清澈的水麵出現在麵前。波光粼粼,水天一色。這是紮陵湖。湖水緩緩地由一個缺口流入原野。這就是黃河源頭嗎?我來的時候,有人告訴我黃河源頭發源於牛頭碑。那裏有許多泉水從地下滲出來,彙成一條小溪,泅舊流進紮陵湖。於是,我又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下午,又看到了與紮陵湖緊緊相連的一個大湖:鄂陵湖。兩個湖像攣生姐妹一樣互相依偎著,人們稱之為姐妹猢。接著往前走,來到一片叫“星宿海”的地方。所謂星宿海,其實是一大片沼澤地,到處都是枯根爛草,人和馬走在上麵,稍不留神就會陷進泥淖裏,搞不好就會葬身沼澤,作“荒原之鬼”。星宿海四周,有無數的泉眼,碧清的水從草叢下悄悄地冒出來,它們是那樣地稚嫩,那樣地柔弱。這才是黃河的本來麵目呀!

我最終未能走到牛頭碑。但在我看來,黃河的源頭應該是在紮陵湖的那個缺口。因為從那裏開始,人們才把這條綿延萬裏的河流稱作黃河的。黃河的水源則是來自雅拉達澤雪山,而山上的積雪卻是來自天上,所謂“黃河之水天上來”!我忽然想起了一首動聽的歌:

在牧馬漢子的酒壺裏。

黃河的源頭在哪裏?

在擀氈姑娘的歌喉裏。

因到鹽場已是日落西天。鹽場老板是一位口族老漢,他很熱情地接待了我,請我吃牛肉麵條。飯菜都是用高壓鍋做的,老漢告訴我,高原空氣稀薄,氣壓低,水往往不到沸點就滾開了,如果不用高壓鍋,做出來的飯菜多半是夾生的。

高原夜間的天氣是寒冷的,但是明月皎潔,星光滿天。那星星多得真是數不勝數,感覺中,隻需一伸手,便可抓一大把揣進懷裏。

高原的黎明雖然柵柵來遲,但朝霞輝映在一馬平川的地平線上,卻令人感到無比清新。

俄拉告訴我,附近10公裏處有一個烏島,上麵有很多野鴨。他建議我去撿一些鴨蛋帶在路上吃。

我策馬往南行不遠,便看到了被當地人稱之為的“鳥島”。島上鳥並不多,卻有成千上萬隻野鴨在上麵棲息。幾乎遍地都是鴨蛋,大的有半斤重,小的也有二三兩。這時,鹽場的一個回族小夥子也騎著自行車來撿鴨蛋,不到10分鍾,就撿了滿滿一大筐。野鴨們“叭叭”地抗議著。我順手逮住一隻鴨子,遞給回族小夥子,說:“拿回去美餐一頓!”回族小夥子笑笑,將鴨子放在地上,努努嘴說:“你瞧,這些鴨子都是一對一對的……”說著,他返身跳上自行車,朝我揮揮手,走了。

我望著歡快癟戲的鴨群,心裏暗暗稱奇。倘若這個“鳥島”在北京或是在上海等那些文明人群居的地方,會落個什麼下場呢?也許會被“保護”起來,不然,別說是鴨蛋,恐怕連鴨子也早被人們一個一個地捕殺幹淨了。從心情上講,我是很想撿一些鴨蛋以備旅途之需的,但不知為什麼,我隻撿了一個揣進懷裏。雖然如此,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一隻美麗的野鴨子被我無情地剝奪了出生權。

我催馬奔上一個山頭。山上積滿了白雪。一群黃羊在不遠的曠野裏嬉戲打鬧,一隻高原耗子從地洞裏躍出,緊跑幾步,又趕緊鑽進另一個洞穴。我靜靜地坐在雪地上,眼望高深莫測的穹窿和空寂的莽原,心頭不禁生出一絲悲哀來。人在這裏渺小得竟成了大自然一個微不足道的點綴。

從黃河源頭返回瑪多後,我的高原反應變得愈加嚴重。嘴唇焦裂得不能完全張開,乃致無法大口地吃東西,而且還常出鼻血。臉由於高原烈日的暴曬和刺骨寒鳳的吹刮而變得十分粗糙,麵龐跟藏族牧民一樣地黑。狂風連續數日吹刮不止,我的思維也仿佛被刮得渾濁了,躲在旅館裏給友人寫信,竟不知道如何開頭。

在高原徒步旅行,對我來說是艱難的,有時靜靜地坐著還感到呼吸不暢,背上一個大行囊走路,更是上氣不接下氣。稍有陡坡的地方,就會喘得我臉色紫青。心口絞痛不止。

一天早晨,我搭上了西寧開往玉樹的過路班車。

高原的天是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我坐在汽車裏,在短短一個上午,就感受了春夏秋冬四季的變化。一會兒晴,一會兒風,一會兒雪,一會兒雨。有意思的是,眼見我們的頭上雪花飄飄,但在前方一公裏處卻是碧空烈日。

中午時分,汽車開始翻越巴顏喀拉山。氣壓驟然下降,一些初上高原的乘客,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高山反應,有的臉色蠟黃,有的嘔吐不止。汽車也由於供氧不足,無法充分燃燒的汽油散發出異常難聞的臭味,發動機更是吼聲如牛。

汽車終於氣喘籲籲地爬上了山巔,呈現在人們麵前的卻是一片雪峰環抱的寬廣草原。綠茵茵的原野上,一頂頂黑色的。白色的氈帳星羅棋布。雖然受到過往車輛的騷擾,但仍可見到成群的犛牛在草地上歡奔。各種靜態的。動態的景色相互交織,勾畫出一幅絢麗多姿的天然畫卷。

汽車經過巴顏喀拉山口時,我突然站起來,走到司機身旁,說:“師傅,稍停一下,我想下去走一走。”

我的話音剛落,卻不料遭到車上乘客的一致反對。沒有人願意在這空氣稀薄、狂風呼嘯的山口停留。

司機望望我,又望望眾人,“嘎”地一聲將車刹住,然後喊道:“有要撤尿的快下車。”

我感激地望了司機一眼。司機衝我一笑,輕輕說:“下去吧,難得來一回。”

我跳下車去。外麵很冷,但並不覺得呼吸困難,相反,有一種心曠神治的感覺。氣溫雖在零下,但明媚的陽光卻照得地麵積雪漸漸消融。在內地,人們觀察紫外線需要借助儀器,而在高原,紫外線就印在每個人的臉膛上。

山口有一塊巨大的石碑,上書“巴顏喀拉山口,海拔5082米”。我跑過去,將臉緊緊地貼在冰涼的石碑上,仿佛是要傾聽大山脈搏的跳動一樣。在我的漂泊旅程中,大山對我心靈的啟示是意味深長的。說不清什麼原因,對於山野,我有一種深深的眷戀。

“嘀嘀”,司機按了兩聲喇叭。我返回車內,非常歉然地朝人們點了點頭。一個乘客不滿地朝我白了一眼,人們不再吭聲了。

我也閉上眼睛,懨懨入睡。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司機高聲間我:“朋友,前麵就是通天河了,還要不要下去走走?”

我一愣,簡直不敢相信司機還會冒著讓旅客暗暗咒罵的風險來滿足我的心願。我猶豫了一下,微笑著朝司機搖了搖頭。

車到玉樹,已近黃昏,我剛一下車,就碰到一個大鼻子老外。他很熱情地朝我嘰哩呱啦了一陣,但我隻聽幢了“賓館”兩個字。我點了點頭,表示樂意幫他找到賓館。

我們走上大街。街上的行人看到我們,總要“哈羅”一聲。幾個藏族小孩尾隨著我們,嘻嘻哈哈,指指點點。我手一揮,說聲:去去卜話音剛落,一個小孩已跑到我麵前,大聲地責問我:你怎麼這樣說話?不友好。

我怔了一下,趕緊拉起小孩的手,握了握,說:“對不起,我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