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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14年2月16日,農曆正月十七。大巴山南坡,鐵峰山脈,鳳凰山緩坡帶,重慶開縣古月鄉梓第村唐家岩。
這一天,是李良開去世後的第七天,也就是常說的頭七。
天剛麻麻亮,徐小芳打開家門,喚上家狗大黃,借著微弱的晨光,顫微微往丈夫的墳地走去。
還沒走出房前的地壩,徐小芳有些恍惚,感覺有人追了出來。定睛一看,竟然是丈夫李良開!隻見李良開一邊狠狠地把打開的手電塞到徐小芳右手裏,一邊粗聲粗氣地嘮叨著:“都快七十的人了,還當自己是小姑娘呢?我跟你說,你那火眼金睛早就不管用了,繡個鞋墊都費勁,還趕啥夜路?”
徐小芳停下腳步,伸出左手摸了摸丈夫花白的頭發。李良開往後閃躲了一下,粗聲粗氣地嘮叨著:“多大歲數了?怎麼還毛手毛腳的?我跟你說,你一個人出門,可得小心點,千萬別摔倒了。”
徐小芳笑了笑,沒有吭聲。她不用看,也不用猜,知道丈夫肯定又是一臉壞笑。這個老頭子,眼看快七十的了,還和五十二年前剛結婚時一樣愛開玩笑。
“毛手毛腳”這個詞,徐小芳再熟悉不過了,因為這是她的口頭禪。從十六歲那年喜歡上李良開開始,隻要李良開做出親熱的舉動,徐小芳的嘴裏準會輕聲細語地蹦出這四個字:“討厭,怎麼又毛手毛腳?”“你能不能老實點?總是毛手毛腳的。”“毛手毛腳的家夥,看我怎麼收拾你…”
恍惚中,好像又不是徐小芳要出門,而是李良開要出遠門,並且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出遠門,更是他結婚以來第一次較長時間離開相濡以沫半個世紀的妻子。可能是舍不得離開吧,李良開再次毛手毛腳起來,上前一步,展開雙臂,把徐小芳緊緊地摟在懷裏。
徐小芳沒有閃躲,非常配合地把頭埋在丈夫的胸膛上,可嘴裏還在輕聲細語地絮叨著:“我跟你說,窮家富路,別舍不得花錢。別擔心幾個孫兒孫女,我會照看好他們。早點回來,一個人守著這個家,我害怕…”
“怕”字說了一半,徐小芳有些哽咽,沒再說下去。
李良開鬆開雙臂,抬起右手摸了摸妻子滿是皺紋的臉龐,狠下心轉過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徐小芳哭出了聲:“路上小心點…”
“媽,您在跟哪個說話?”徐小芳正悲傷著哩,身後突然傳來大兒子李淵的聲音。
“沒有跟誰說話啊。”徐小芳知道自己剛才走神了,趕緊進行掩飾,“他們怎麼還沒出來?今天是你們老漢的頭七,說好天一亮一起去給他燒紙的,怎麼半天摸不出門?”
“莫急莫急,我催催他們。”李淵上前抱了抱母親,轉身大聲催促眾人,“走了走了,動作麻利點。”
孫兒孫女們都上學去了,田梅也去了月溪場,暫時頂替徐小芳照料孩子們的生活起居,徐小芳隻好領著四個兒子、三個兒媳去給丈夫燒頭七。
等到達墓地,進行完燒紙、進香、磕頭等程序,天色已經大亮。李淵他們著急回去做早飯吃,之後啟程回打拚的城市上班。徐小芳不願就此回家,說要在這裏多呆一會兒。李遠暫無遠行的打算,便留下來陪伴母親。
站在李良開的墳前,母子倆都默不作聲。徐小芳望著丈夫的墳塋發呆,李遠則順著不遠處的柏樹梁往西遠眺。
在唐家岩生活了將近二十年,李遠第一次如此認真地遠望那些山梁。
可能是有些薄霧的緣故,開縣境內最大的山脈、遠處的一字梁若隱若現。順著一字梁往回看,大大小小的山梁一道連著一道,高高矮矮,起起伏伏,排列得很有章法,像極了列隊等待檢閱的士兵。
歲月荏苒,山河無恙。那一道道橫亙在天地之間的連綿山梁,儼然成為連接昨天與今天、曆史與現實的紐帶或橋梁。風光也好,落魄也罷,誰都隻是時光的過客,終究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