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來的早,卻也去的晚些,瓜爾佳王爺仰頭看了看自家王府內四角的天空,悠悠然的吐了口煙霧,那煙霧同呼出的水汽嫋嫋然的騰起,他立在門口,眉心緊緊皺著,愁腸鬱結於五內。
自從那些亂黨在京城鬧了事,自己愣是沒過過一日安生的日子,瓜爾佳王爺祖上是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現在一切行事無不是先過了日本人這一關,他一個世襲王侯,哪曾這樣憋屈過,又轉念一想,如今,大清國都成了一個空殼子,皇帝都成了傀儡,自己還較個什麼勁。
正自想著,忽然背後傳來一陣陣清脆的笑聲。
“阿瑪,您發什麼愣?把腳上的羽毛毽子扔給我!”
王爺這才低頭一看那小羽毛毽子正不偏不倚的落在自己腳上,又細細看了看站在院中和丫頭們嬉戲玩耍的女兒,清麗可人,美妙無雙,站在陽光下就像是一朵雪梨花般潔白無瑕。嘴角不自覺的泛起些少有的笑容,直將那毽子扔給她去。
毽子悠悠的在空中打了個轉兒,平平穩穩的落在了清婉繡著蝴蝶紋樣的旗鞋上,毽子隨著鞋子上的粉色流蘇上下搖曳著,像極了一隻翩躚飄然的蝴蝶。
小丫頭們各個來了精神,隻目不轉睛的看著那毽子,一上一下,仿佛永遠沒有停止的時候。
眾人拍手,一個接一個的數著:“二百一,二百二,二百三,二百四,二百五……”
眾人正數的起勁兒,清婉卻停了下來,早有嬤嬤遞上帕子擦汗。
她穩了穩氣息,大喘著喘著氣笑道:“我不行了。你們玩兒吧。”
此時,她已是香汗淋漓,整將緞麵的月華裙子浸的濕濕的。李嬤嬤一口一個心肝兒的拿了帕子將她旗頭上的流蘇理順了。
王爺緊皺眉頭略微捋了捋有些花白的胡須,“你呀,正事兒不上心,馬上就要到了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了,還不快去練習女工?”
王爺雖然麵上是個保守派骨子裏卻早已明白,大清朝早已是積重難返,病入膏肓,可是,作為鑲紅旗的子孫,他不得不按照大清朝的章法辦事,瓜爾佳氏是八旗子弟,自然是要將家中適齡女子送去讓兩宮皇太後過目。
清婉在今年剛剛考上天津學院,她雖表麵溫婉賢淑卻最是厭惡滿清舊製,這次的秀女大挑,她從未想過去參加。
李嬤嬤柔聲說:“王爺,咱們家格格是八旗女孩子中最出挑的,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李嬤嬤是滿洲包衣後人,世代為瓜爾佳氏奴婢,這個裹著小腳的女人走起路來歪歪斜斜的,就像是喝醉了酒似的,不過,待人是極好,處事又極為妥帖,闔府上下無一個不敬服的。連清婉的女工針線都是她親自傳習的,她繡的東西最是精致雅潔,且最善於雙麵繡的屏風,據說,她年輕的時候就曾進宮為兩宮皇太後的專屬繡娘,後來,長毛子進了京城,她便逃難去了西安,正好碰上瓜爾佳的車隊,家人覺得她繡工不俗又是太後老佛爺身邊的紅人,自是都高看她一眼。
如今,越是落寞便越是要撐起那空殼子了,報紙上幾乎同時報道了八旗子弟要去參加選秀的消息,學校裏自是也炸開了鍋,她上學的時候從未對人說自己是什麼王府格格,連最好的朋友葉瀾也瞞了,現在倒是人人都知道了,如今的報社記者簡直的無孔不入,為了提高銷量愣是將別人的隱事也大肆宣揚了,她拚了命的瞞天過海,現在卻弄了個滿城皆知。
就連報名的時候,教務處的主任都好奇的問她:“清婉同學,可不可以帶我參觀一下你們家的王府花園?”
眾人看她就好像是看一個老古董,她穿了長袖旗裝上半身的天藍色上衣配了黑色的裙子,最普通不過的學生裝,穿在她身上倒是更顯得儀態萬方了。
葉瀾肩膀上鬆鬆垮垮的斜挎著書包,遠遠的就衝她招手,“清婉!“
見她麵上沒了光彩,便笑道:“怎麼?我們的格格大人生氣了?“
清婉見周圍的人都饒有興趣的看著她,便推搡了葉瀾一下,“葉瀾,連你也來挖苦我?我已經夠煩的了。”
葉瀾跑到她前麵去衝她眨眨眼睛笑道:“你現在還不知道吧,如今,你可是以千金之軀進我們學校的,連教務主任都想要和你攀關係呢,我們都羨慕的不得了,你卻身在福中不知福。”
清婉隻淡淡的說:“別的我不知道,隻是這個頭銜我卻真的不想要,大清朝預備立憲失敗,如今,卻是越發的昏聵了,兩宮皇太後還偶爾傳我入宮說話兒,左不過是些騙不了人的,如今,隻是借著點兒威視白白的嚇唬人罷了。”
也不知兩人並肩走了多久,天津衛旁邊的書局中倒是熱鬧非常,葉瀾戳了戳她的衣袖,玉指指著立在書攤子一側的背影說:“那個書呆子就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來的陳成昱。你和他就差了0.1分,清婉,就是他搶了你的獎學金!”
葉瀾有些憤憤的說,清婉卻轉身笑道:“考了第一名自然是該得的,又有什麼‘搶’這一說呢?”
葉瀾吐吐舌頭,露出一口的糯米玉牙,笑道:“也是啊。”
正說著,那陳成昱拿了本書朝他們這邊走來,近處一看,那人生的很是俊俏,目若朗星,滿身的書卷氣。隻穿了最普通的中山裝。
葉瀾跑了過去,擋住陳成昱的去路,陳成昱問道:“小姐,您這是什麼意思?”
葉瀾負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同學,這本書我也看中了,可不可以讓賢?”
陳成昱看了看麵前這個有些驕橫的小姑娘,側頭笑了笑,並未理睬她,提步便走。葉瀾仍舊不依不撓,當著他的去路。
清婉遠遠看著,知道葉瀾就是一個好惹事的小孩子,便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
“先生,我們都是新生,我朋友在跟你開玩笑,不要放在心上。”
陳成昱微微轉身,她眼神中瀲灩的流光,兩條細細長長的辮子搭在胸前,辮尾的粉色蝴蝶結隨風搖曳著。隻是一眼,便讓人跌進了悠悠的潭水中。她美的就像是葡萄架底下的夢。
葉瀾張開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怎麼?沒見過美人嗎?”
他方回過神,微微欠了欠身子,“兩位小姐好,剛才多有得罪。”
葉瀾瞥了他一眼,悠悠的吐出幾個字“這還差不多。”
清婉也點了點頭,“是我們打擾先生了,先生看的是什麼書?”
陳成昱忙將那本放在手心的書遞了上去,“是陳先生的《青年雜誌》。小姐請看。”
清婉接了書,看了半晌,笑道:“有先生這樣的後起之秀,國人有救了。”
“小姐也看過這本雜誌?”
“這本書處處針砭時弊,對幾千年的封建意識發起攻擊,破舊立新,當是一本好書。”
陳成昱像是找到了知音,笑道:“小姐要是有時間,我請你們去對麵的茶樓喝茶可好?”
“卻之不恭。”
葉瀾一句話也未曾插進去,隻坐在一旁吃果子,嗑瓜子。兩人笑談正歡,葉瀾道:“我瞅著,你們倒是一對兒,我倒是大瓦數的電燈了不成?”
“葉瀾,剛才是我多有得罪,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般見識才是。”
葉瀾聽著大才子如此虔誠的給自己道歉,氣兒早已消了,便隻笑道:“好了,我就是說說,你還當真了不成,剛才的事情是我的錯處比較多,總之,為了我們的相識,我以茶代酒敬你們了。”
三人端了茶,一飲而盡,直到晚上方才回了宿舍去。
三年後,大清朝終是走完了它最後的路,連個小朝廷也撐不起來了,瓜爾佳也都改成了關姓了,昔日的王爺現在變成了有名無實的北洲省長大人,如今,各省省長都要受到那督軍節製,處處受製,左不過是打著晚晴遺老的幌子做戲。
父親自是知道,天空早就變了,如今,他隻有了虛職才能維持家中用度開銷,minguo大員為了彰顯一視同仁,任人唯賢的大義便將他這個晚清王爺推了出來,他也不甚矯情,推脫著不肯任職,隻痛快的接了‘聖旨’,歡歡喜喜的去赴任。他深諳世易時移的道理,在這亂世,隻能放了那份尊貴的念想,求全保命。
卻說,畢業後,清婉隨了父親去上任,這幾年,她與陳成昱感情甚篤,畢業前,她將自己的手鐲留給陳成昱,陳成昱以傳家寶翡翠戒指相贈,其寓意再為明顯不過,說自己等著他前來求婚。惟願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可是,她卻不知,冥冥之中,命運便給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她將那裝著戒指的錦盒用緞麵的紅綢包的嚴嚴實實,時不時還拿出來細細擦拭一番,想著這幾年的時光,陳成昱一向以家國大事為重,此次去廣州,也是為了學習孫先生的三minzhu義,她知道,隻要是他許諾的就一定會兌現,他的眸子裏總是充滿了篤定的目光,她隻想跟著他去海角天涯。
父親自從襲了官職,便每日周旋在那些minguo元老中間,觥籌交錯喝酒應酬自是不可避免的。母親早逝,家中女眷就隻有她和二姨娘了,二姨娘又是個不甚識得大體的人,尚不能籠絡住家中婢子,外頭的事情,她一概不懂,又何以在外麵能幫上一分半分的。每日,隻在家中打麻將,愣是將那白花花的銀錢輸了多少出去,隻因敬著她總算是長輩,便也時不時的勸她。
她穿了一件粉紅色開襟旗裝,手上染滿了蔻丹,隻尖聲在清婉背後笑道:“清婉,我今兒要出去,總理夫人打牌四缺一,打電話要我去補上。你要不要去,如今呀,總理府可是正經的豪門大戶了,清婉,要是你能去釣上一個金龜婿,我和你父親就不愁什麼了!總比你,整日在家裏,苦等著那個窮酸書呆子強了百倍不是?”
清婉仍舊淡淡的,隻看著手中的書,並未抬眼看她,她自覺無趣,便翻了個白眼,調高了音量說道:“不識好人心,你還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和碩格格嗎?當年太後是看在我的麵子上才破例封了你這個名號,如今,還想要拿嬌?哼!”
高跟鞋發出咚咚的響聲,戚姨娘早已坐了車子去了總統府。
高大的鏤空雕花門緩緩打開、建築卻是中西結合的,大理石柱子撐起了整個露天陽台,門前早有聽差迎了上去,笑著行禮,引她進去沿著那幾尾竹子走過,正是雕梁畫棟,朱漆廊柱,石鼓柱礎,方磚鋪地,舊時王府格局也不過如此。沿抄手遊廊走到盡頭正是中式會客廳。
早有人將戚姨娘的水獺披肩捧著掛好。
戚姨娘也是那見了大場麵的人,隻聞了聞那鑲金香爐中龍涎香的氣味,便嘖嘖稱奇,更別說是那貴氣逼人的總統夫人——納蘭氏坐在牌桌麵前衝她招手,示意她過去。
“哎呀呀,夫人,我可是見識了,這總統府可真是氣派的很。”
那總理夫人約摸是早已聽厭了阿諛奉承的話,便隻是笑而不語。她穿了一身紫色的蜀錦旗裝,手上套了兩個像龍眼一般大小的鑽石戒指,襯著大紅色的蔻丹,耳畔珍珠明月璫來回搖曳。雖然年紀已近六十,卻也有一種端莊富貴的色彩。左右坐著的也都是各省督軍家的女眷。
麻將碰觸,發出幾聲脆響,雖是家常的玩耍,眾人卻是戴了十二分的小心的,明眼人皆是知道,就是故意讓夫人一人贏的戲碼,戚姨娘也便小心應付著。
連打了十幾圈,眾人也都倦怠了,早有下人奉了滾燙的茶,色澤嫩綠光潤,香氣鮮嫩清高。戚姨娘一喝,便知是那今年新進的西湖龍井。
“聽說,你們關家是皇親,不如,你給我們講講皇家的事兒,怎麼樣?”
戚姨娘笑道:“說句不怕夫人笑話的話,大清朝都沒了,皇親實在是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身份了,倒是夫人有福氣,如今,我們總理大人才是真正的正經主子呢。”
納蘭氏心下想著,這女人說話雖然沒什麼學問,糙的很,卻句句說到自己心坎兒裏去了。自己的丈夫納蘭景德當上了國務總理,自是將這北洲八省之事緊緊握在手裏,縱使是皇親國戚也隻是他們腳下的泥土而已。
納蘭氏又問:“關太太,聽說你們家的清婉格格還沒訂婚是嗎?”
戚姨娘登時笑道:“沒有呀,我們家清婉,不是我誇口,模樣是一等一的出挑,當年,我可是見識過的,兩宮皇太後都喜歡的緊呢,抱在懷裏都不舍得撒手的!更難得是性子溫婉賢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