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著塘邊的一棵老柳樹坐下,長長的柳條從空中筆直地垂下,搭在水麵上,微風吹動柳條,水麵蕩起一層淺淺的漣漪。
“草魚,你真厲害!”蝌蚪挨著我坐下,把胸前的兩個書包扭向一邊。
“小意思。”我不屑地甩甩手,站起來揪一片柳葉,放在嘴邊吹。
“草魚哥,你把口琴借我吹吹吧。”他小聲地說,還特意在我名字後麵加了個“哥”。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不行!”我把柳葉遞給他:“拿這個吹去。”他望了我一眼,接過柳葉,又低下頭,不情願地“哦”了一聲。這不是他第一次管我借口琴,但每次都被我一口拒絕。這口琴是我媽留給我的,我從沒說過。
我掏出口琴,“嗚嗚”地吹了起來,蝌蚪用柳葉鼓搗出難聽的聲音為我伴奏。藍藍的天空,萬裏無雲,仿佛一張剛剛晾曬出來的床單,有說不出來的洗練與明淨。塘水清澈到可以看見自由自在的魚兒,我想,我就如同這魚兒一般自由。啊,這充滿生機的樂土,我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
又是一個炎熱的午後。太陽炙烤著小鎮,樹葉都耷拉下腦袋,知了扯著嘶啞的喉嚨唱它千年不變的歌謠。我光著膀子,躲在樹陰底下,把腳泡進水塘裏,才感覺到些許涼爽。蝌蚪幹脆光著屁股跳進水塘裏遊泳。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整個世界仿佛隻有我和蝌蚪,以及狂叫的知了才體現出生命的跡象。
蝌蚪忽然從水裏探出半個身子,一手抹著臉上的水,一手把住我的腿,神秘兮兮地說:“草魚,我跟你說個事兒。”
“什麼事兒?”我無力地應了一聲。
“我喜歡上一女孩。”
我驚奇地往前探了探身子。我的驚奇是因為,我很難把眼前這個黑不溜秋、光著屁股的小屁孩兒跟這種事聯係在一起。“好看不?叫啥?說出來我幫你追。”我來了精神。
“嗯,好看。”蝌蚪有點激動:“你還記得你打小螃蟹那天不?就那個坐第二排正中間那個女孩。她叫水草。”
我心裏咯噔一下:不就是那個女孩嗎?我現在才知道,她叫水草。水草,很好聽的名字。我若無其事地往樹上一靠:“那天光顧打架了,誰還看那麼多啊。”
“也是。”他低聲跟了一句,繼而又略帶興奮地說:“下次見了我指給你看,可好看了。”“好!”我拍了他腦袋一下:“有什麼要幫忙的盡管說。”
蝌蚪遊走了。我抬起頭望著遠方,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天藍得刺眼。我摸出口琴,吹著不知名的曲子。婉轉悠揚的旋律拂過柳條,拂過水麵,飄向深藍的天空。我媽死後的這些年裏,我第一次滋生出一絲難過。
那天一直坐到傍晚,夕陽掛在天邊,我一路踢著碎石塊走回家。院門是敞開的,叔叔坐在葡萄架下逗他的小狗。我沒打招呼,低著頭往屋裏鑽。
“草魚。”一聲不緊不慢的呼喚,留住了我的腳步。我拿書包擦了下額頭的汗,站在院落的盡頭看著他。他頓了一下,依然不緊不慢地開了口:“下個月你爸要來接你,去縣城。賺錢嘍,你小子也跟著享福……”後麵的話,我沒有再去聽,隻感覺院子忽然變得很大,叔叔背倚著整個小鎮坐在我對麵,我被這院子遠遠地隔離在另一頭。我沒有說話,轉身進了屋。
這幾天一直無端地煩躁。不去上學,也不吹口琴。有的時候,會一個人在水塘邊睡一下午,有的時候幹脆什麼都不想,睜著眼睛在樹杈上躺半天,仿佛一個修行中的僧人,沉默而執拗。我不知道自己的這種沉默是在醞釀著一種什麼樣的情緒。蝌蚪看出來我心情不好,但他從來不問,隻小心翼翼地守在我的周圍,偶爾自言自語似的跟我說幾句話,見我不理睬,於是就選擇和我一起沉默。
此時已經是黃昏時分,我和蝌蚪錯落地占據著兩個樹杈。知了還在唱,蝌蚪用樹葉擠壓出支離破碎的聲音呼應著。沒有了我的口琴聲,這合奏也顯得不那麼和諧美妙了。落日的餘暉給整個鎮子披上了一層古樸的外衣,校舍、土地、老樹,都浸泡在這一片華麗的金黃中,如一幀色彩濃重的油畫。
漸漸地,兩個小小的身影進入了這幅油畫,背對夕陽所產生出來的光暈讓我一時很難分辨出是誰。兩人越走越近。水草!我心頭一震,就是她——那個不愛說話的女生。這時候,蝌蚪也發現了她,急急地把嘴裏的樹葉吐掉,壓低聲音說:“草魚,看,那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