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讀《青春的備忘》猛然發現,我也是很健忘的,頓然領略到作者“備忘”的莊重含意。
當生活把一段最不堪的記憶自然而然淡化並抹去的時候,薛保勤卻以令人震撼的激情和拷問,鑄成鏗鏘的詩句,給我和我們“備忘”。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確是令人不堪回首卻持續了近十年的舊事,不堪到殘酷和荒唐。無以計數的城市高中初中畢業生,在一個不容置疑的口號和嚴密的政策條令下奔赴農村,開始經受“煉獄”般的洗禮和錘煉。“知青”是那段特殊的曆史過程裏的專指名詞,不單是那一代城市知識青年的簡稱,而是標誌著一段災難性的社會大背景裏的“文革”,或者說是作為“文革”災難的重要社會標誌之一。薛保勤是經曆過這場上山下鄉洗禮的一個,更是一個至今不能釋懷且提示社會“備忘”的思想者。對那段經曆的回嚼,提供給當代人以“備忘”,既顯示著一種思想的力度,也昭示著一種耿耿於懷的責任,對自己,對事業,也對國家和民族的未來。
《青春的備忘》展示的是一個曾經“上山下鄉”的“知青”的精神曆程。詩一開篇便直言不諱當今世象裏對當年那場“上山下鄉”運動的種種心態,有忘記說,有不再提及說,有控訴說,有反思說,還有詛咒說。薛保勤當屬“備忘”說。詩中的“我”既有廣大“知青”的普遍性心理曆程,又具有許多人不具備的深刻反省和思考的個性,應該是那一代“知青”的典型。
詩中的我,起初也是和廣大“知青”一樣,以青春的全部熱烈與莊嚴神聖的實際行動,義無返顧地奔赴農村那個“廣闊的天地”去了。詩中有一個生動真實而又傳神的細節:送別時,母親不無擔憂地唏噓流淚,被激憤燃燒著的我們卻“假裝視而不見”,毫不在乎地“高昂著轎傲的頭”。信仰產生的激情是無所畏懼的,母親的親情不僅不會引發心理感動,反而可能被視作短視或多餘。那個時代整個社會的每一個角落,都彌漫著純粹而又濃烈的“忠於”領袖的氣氛,凡領袖的任何一句指示下來,都會激發紅旗招展、鑼鼓喧天、萬眾一呼、擁護執行的效應。處於人生血氣方剛年齡區段的年輕人,更是時時事事都站在潮頭的先鋒。我是經曆過那個時代的人,完全相信詩人的描述,並為那個傳神的細節而產生真實的信賴。
懷著“大有作為”的理想進入農村“廣闊天地”之初,一切都是新鮮的,扶犁吆喝和揮鍁揚場,和著汗水的詩意;批判指定的敵人和鬥掉自己的私心雜念,伴著勇敢虔誠的激情;物質的貧困和4青神的貧瘠,尚不能動搖堅守的信念。時月稍長,當一時的熱烈和血湧被庸常化釋為平淡,且有“壓抑”和“慨歎”從年輕憧憬的胸膛不由自主發生的時候,“破舊的口琴”和“二胡哀婉的絲弦”是無法化解的了,應當是心理和精神裂變的前奏,詩人寫得如此細膩而真實。
嚴酷冷漠的現實容不得稍微持久的浪漫,更容不得任何偽造的虛假美麗。鄉村真實生活的某些嚴峻乃至冷酷,迫使一切浪漫情懷和美麗圖景化作冷寂和飛灰。詩人以簡潔的敘事詩句,列舉了促進“我”心理轉折的三樁事件:一個正處花季的女“知青”被騾子撞下山溝跌成終生癱瘓;一個對“明天、明年、未來”懷有“色彩斑斕”夢想的小夥兒,被枬塌的窯洞砸死在睡夢中。這兩起多少帶有意外的偶發事件,卻無法減輕任何一個同類巨大的心理悲痛,以及由此引申的從情感到精神的嚴重挫傷。而一對由產生了戀情發展到同居的“知青”的悲慘結局,卻完全是人為製造的。“文革”把極左政治搞到極端,由此而派生的極左政策是駭人聽聞的冷酷,由“無產階級專政”派生出來的“群眾專政”更是比比皆是。對同居者先實行一段既在懲罰又在羞辱的“遊街示眾”,那個女“知青”架不住這羞辱而自殺。實行專政的群眾可能還陷在維護革命也維護道德的莊嚴之中,卻絲毫不覺得自己維護的革命是極左理論引導下的歧路和絕境,更不察覺自己維護的道德是自“五四”就開始聲討和推翻的封建道德。那些親自目睹同類慘死的知青們,任誰恐怕也再難繼續保持詩性的浪漫和愚昧的盲從了。詩裏僅僅列舉了這三個慘痛事件,自然是出於藝術創造的考慮,而實際生活中所發生的類似的各種慘事悲劇,幾乎不勝枚舉。更有無法遮掩的廣大鄉村普遍貧窮到饑餓和無衣的現狀,使一切極左的理論都難以達到其切實的效力,也使一切因此理論而張揚起來的激情和詩性難以持久。道理很簡單,真實的生活和社會的真實圖像,是一切空想和極左理論無法改變的。
於是,懷疑和反叛就成為必然。詩性的浪漫和信仰的激情被眼見的生活現實粉碎了,一時又找不到新的理論作填補和支撐,便會發生空虛和沮喪。從人的普遍性心理來把握,這時候是最痛苦最無助的一種心理狀態,也是最容易發生非理性的極端的破壞行為的。《青春的備忘》敏銳地寫到這個必然的心理過程,“偷雞摸狗”、“打架群歐玩世不恭”、“偷懶裝病”,以至“損壞即將成熟的農田”。我可以見證詩人所寫的這種真實。那時候我在西安郊區一個公社(鄉)工作,所有以糧食和棉花生產為專業的生產隊(村子裏的公社化組織稱謂),按土地麵積分派著從西安城裏下來的“知青”,如詩中所寫的這些無政府行為,幾乎到處都在發生,從行政管理部門到普通村民已經形成一種概念,似乎哪個村子的“知青”較長一段時日不發生此類事件,倒成新鮮事了。一個不容回避的現實擺在所有人麵前,以“大有作為”為理論指導的“上山下鄉”運動,結果卻不僅不是在“廣闊天地”裏的建樹,而是某種帶有普遍性的破壞。然而,誰都沒有膽量戳破這個“謎”,倒是用某個先進的“知青”典型人物,詮釋著張揚著這場運動,不惜掩蓋普遍的如詩中所述如我們例證的實際發生著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