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傘的白衣人柔和清雅的嗓音說道,“大夫。”
白夜微微眯起眼,那雪白的衣在陽光下萬般晃眼得緊,幹淨得讓人生不出一點塵世的汙垢。那油紙傘是典型的淡雅水色微青藍,在這青山懷抱中,獨此一隅,潑墨而染。
“大人孩子都要!”白夜冷靜的對他說道。
那人還是沒有收了傘,畢竟,這流火般的豔陽太過灼熱烤人。他一直沒停下,徑直走到樹蔭下白夜銀花所在的地方,很自然說道,“把她抱進屋裏去,快。”
當疼痛難忍幾乎昏死過去的銀花被抱進了那茅屋後,那屋簷下的白衣人也收了傘,眾人這才看清楚他的麵容。
晶瑩剔透的雪色容顏,別樣瀲灩的薄唇,漆黑的眼眸深不可測的無邊。
本是詩畫般的眉目,看似柔和,卻又如浮冰碎雪,是那樣地孤絕料峭。
白夜沒有跟進去,隻是從那些懂醫的紅衣弟子中選了兩個進去幫忙。
一直抱著花滿樓站在不遠處的梵音走過來,她還沒說話小花滿樓卻開口了,“娘……娘娘,爹……”黑漆漆的眼睛亮晶晶的,滿是興奮的光。小孩子最誠實直接,所有心思都寫在了臉上。
梵音不著痕跡的看了白夜一眼。
花滿樓見白夜沒反應,咬著手指瞅了她一眼,“爹……爹爹……”說著還要從梵音的懷裏掙紮下來,想進去茅屋。
白夜挑眉,滿臉不讚同的把他抱過來。“臭小子,誰教你亂認爹的?”
“爹啊……娘……爹……”花滿樓大大的眼兒固執的瞅著她,小手直往那閉緊的茅屋指。
白夜握住他的小手拉回來,“你這小子,不能看人家長得好看就亂認爹。在胡說,小心我打你屁屁喲。”還故意輕輕捏了捏花滿樓嫩嫩的小臉蛋。
花滿樓嘟著小嘴,小臉上都是哀怨。賭氣似地,也不看白夜了,一直盯著茅屋的門。
白夜好笑,親了一下他。花滿樓卻不買賬,伸出手要下地。這裏情況如此亂,白夜自然不會讓花滿樓在下地去找他所謂的“爹”而添亂,所以不放他下來。
花滿樓急了,掙脫不開最後氣鼓鼓的不理白夜。白夜傻眼,這孩子還沒滿兩歲吧。也許剛剛兩歲的樣子?這脾氣可真大的很。也不逗弄花滿樓了,再度把他遞給了梵音。
而白夜自己去到現下不知死活的落紅塵身邊。
白夜不下令,沒人敢來碰落紅塵一下。落紅塵倒下的地方,雖然才這麼一會兒,可那血跡早已被驕陽烤幹了,本是黃塵的土此刻變成了一種深沉的暗紅。有些偏黑色了。
兩指在落紅塵鼻端一探,白夜對身後不遠處的那兩個紅衣弟子說道,“你們過來給他看看。”那兩個人先前也是給銀花保胎的。
兩人心中不解自家聖女為何沒有立即換他們來給這個人治傷,不過還是規矩而恭敬的過來查看落紅塵的傷勢。
一番探究,兩人互看了一眼。
一旁看似沒有關注的白夜突然開口道,“有什麼直說,別吞吞吐吐的。”
“聖女,他沒救了。”
白夜也沒為難他們,揮了揮手。看著地上的落紅塵,淡淡開口,“你這又是何苦。”
落紅塵雖然還沒斷氣,可離斷氣也不遠了。白夜的聲音他隱隱約約聽到一些,不過卻沒有回答,有些事,永遠留在心中也許更好。
他在想,他活著的意義。
在他五歲那一年,他遇到了他的師父。那個他連麵容也不清楚的男子。就是那樣短暫的相處後,小小的他著魔一般努力練習他留下來的和教給他的東西,而後又按照他留下來的指示一步步去完成他交代的事。一做就是這麼多年,即便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當年的師父到底為何要讓他做那些。
可當他麵臨死亡這一刻,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東西。
他也不過是一顆棋子,一顆在二十年前別人就篤定在握的棋子。即便不盯著他,他也會很自覺並且認真的去做那些事。
他是那麼敬重自己的師父,可是他發現,他師父並無半點在意他的生死。
他這二十年,做了那麼多,傷害了那麼多的人,到最後,自己的結局也可憐得好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自己存活於世的意義,連生命都成了一種幻覺。
但,直到現在,他師父留下的最終任務他都沒完成,其實,他師父留下的不過寥寥數語,隻說了要辦到幾件事,沒說具體因果,也沒說方法。他明白了,自己錯得離譜,甚至,他做的事偏離了他師父的本意,他也是該死的。
落紅塵很費力的睜開了一點眼睛,真的隻是一點點,小到即便是白夜也以為他眼睛是閉著的。光點透過樹隙落在他臉上,身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那華貴的黑衣上神秘的花紋被照耀得越發迷離,他清雅的容顏有些狼狽,可依舊是非常出色的男子。
漂亮是詩意,可他身上的致命之傷又是蒼涼的現實。
他看到一旁的白夜,她就那樣隨便坐在地上,微揚頭望著遠方那澄淨無垠的蒼穹,看白駒過隙,看風影華年。她臉上的表情很平靜,無悲無喜。
落紅塵以為她會有些什麼變化的,在那個人出現之後,可是什麼都沒有。她沒有一點變化。
此刻,他發現,自己從不曾看透過這個看似簡單的女子。
像是感受到了落紅塵的目光,白夜側頭,光點跳躍著薄薄的光暈在她身上,忽明忽暗。“你就要死了,可是沒人來救你。”這話看似正常,實則寓意頗深。
別人不懂,可奄奄一息的落紅塵卻是一驚,她知道了什麼?
“我想我明白了你為什麼要自殺。”白夜淺淺笑了一下,又靜靜說道,“你突然發現自己做了一輩子的事原來不過黃粱一場,都是毫無意義的存在。你找不準了,找不準自己的定位,你覺得你被世界遺棄了,或者,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事讓你留戀,能讓你想活著追尋下去。也許吧……”
落紅塵一直沒說話,他不知道是自己說不出來還是沒有了力氣。隻是心被放逐到了荒原,上麵呼嘯而過的是瑟瑟冷風。
白夜微微一聲歎息,“落紅塵,其實你真的錯了,你不該選擇走上絕路。你對我做的所有事情,我現在想來就像戲一樣,也是,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戲,來來往往,起起落落,生離死別,都是要承受經曆的。隻是,若是生命都沒有了,所有一切都是空談。”
又說道,“我曾經很怕死,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想平靜簡單的活下去。後來,我身邊死去的人越來越多,死在我手下的人也越來越多時,我依舊怕死,隻是我知道我要的平靜和簡單永遠不會來了。”
平靜和簡單……落紅塵聽到這樣的字眼,突然想起自己還是水幽時,那個時侯他和她在一起是很簡單的。
也,再也不會回來了。
茅屋門被從裏麵打開,光影在那眉目如畫的白衣男子身上交替,陽光一寸寸灑滿了他全身,整個人仿若都被渡上了一層薄薄的霓虹柔光。
“母子平安。”花未央衝白夜微微笑了笑。
好在此時的花滿樓早已在梵音的懷裏沉沉睡去了,否則,又要喚他爹了。
白夜站起來,隨意拍拍身上的土,“果然醫術高明。那你給地上這個人也看看吧。”
未央走過來,隻是看了一眼地上的落紅塵,“沒救了。”一個本身就醫術高強的人要自殺,自然知道怎麼樣可以殺得徹底,那是一絲生還的可能都沒有的。
白夜微顰眉,見未央一片平靜從容,聲音微微上揚,“你都沒仔細看,如何就知道他沒救了?”
未央似乎有點意外她語氣的不善,微偏頭注視了她一會兒,豁然一笑,蹲下去,修長漂亮的兩指搭在落紅塵左手脈上。
此刻,白夜卻並沒有陪著,而是轉身往屋子裏走去。
落紅塵這一刻似乎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了,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片雲,輕飄飄的。他眼睛幾乎都睜開,清冷的黑眸裏映著未央的倒影。
對於他突然睜開眼睛,未央一點也沒有驚訝的樣子,表情一如既往的淡然從容,甚至是平常那般笑著對落紅塵說的,“你選了自己的命門下手,沒人救得了你。”
落紅塵隻是靜靜的凝視著他,好久,淺淺笑了。
那笑凝結在他臉上,就成了一種永恒的姿態。
他是笑著離開的,最後那一刻,小得沒有人能聽見的聲音對著未央微弱的喚了一聲——師父……
蓮落紅塵,一世殤。
未央沒多看死去的落紅塵一眼,站起身往茅屋而去,身姿宛然。
茅屋門扉再度被打開,白夜出來,正遇上剛剛準備敲門的未央。
白夜看了那邊的落紅塵一眼,微微皺起眉。
未央臉上掛著一向如水的笑意,並沒有因為有人死亡而不同。“他死了。”
白夜眉頭皺得更緊,那些生命在眼前這個人口中,是那般的輕描淡寫。語氣微沉,“他死了你不傷心麼?”
未央微揚眉,似是不解,“為何要傷心?”
白夜握拳,“你身為醫者,救不了別人的命,難道不應該傷心?”
未央笑了笑,是那種毫不在意非常欠揍的笑,“人都會有這一天的。何況,我救不了的命何其多,倘若死一人我便傷心一次,隻怕早就累心而死了。”
“你,有心?”白夜似笑非笑。
“要看看麼?”未央淺淺的笑,卻炫目得緊,隻是那幽深不見底的黑眸滑過一絲不被人覺察的孤絕。
白夜雙臂抱胸,懶洋洋的靠在茅屋牆上,“倘若我說要看呢,你是不是會挖出來。”
未央神情淡雅如水,一片闊靜悠然。對著白夜看似認真卻很是漫然,“不會。”
白夜仰頭哈哈大笑,笑得那些紅衣弟子看也不敢看這邊一眼,不知道聖女突然發了什麼瘋。
“你很誠實。”笑夠了,白夜說了這麼一句。
“誠實的定義是視具體情況而定的,同樣的話對於不同的人來說就是不同的想法和結果。”未央笑笑,也靠在茅屋牆上。
“那你騙過人麼。”白夜問。
“騙過。”
“騙人好玩麼。”
“沒感覺。”
“沒感覺你還騙?”
“騙人不是目的,隻是手段。”
“你可真直接。那麼,你這一生有後悔的事麼?”白夜微微眯起眼睛,讓人看不真切眼中的情緒。
未央抿了一下瀲灩的薄唇,忽然一笑,“後悔?那樣的事我不會允許發生。倘若做過,就沒有資格後悔,那是自己選擇的路。若是還沒做,那是可以選擇不後悔的。所以,沒有。”
“我們似乎剛剛才見麵,可是你這個人,我當真覺得奇怪。不過,我喜歡挑戰奇怪的事,我倒真想看看,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你也會為別人的死而動容,而絕望,而悲戚。”
未央莞爾一笑,“你為何想看?”
“我想看看你的心……是……什麼顏色。”
未央隻是稍稍滯了一下,又波瀾不驚的偏頭隨意一笑,那幽靜深沉的漆黑眼眸,幾乎綻放出一種灼傷人眼的妖嬈。“你的興趣,很特別。如果有一天可以,我會通知你來看。告辭。”話落,未央站直身子,欲走。
“還有更特別的。”白夜眼一眯,對那些紅衣弟子命令道,“把他給我抓起來!”
附近的幾十個紅衣弟子飛速圍住未央,未央慢悠悠的看向白夜,笑道,“你這是何意?”
白夜也在笑,隻是臉上的笑極冷,在這七月天裏卻像寒冬臘月的兵刃,刺骨般鋒利薄涼。“你這個人有點用處,也有點意思,還足夠的無情無義,我要把你留下來。”
“倘若我不願呢。”未央悠悠閑閑的笑,黑眸越發幽深。
“你以為自己走得了?”白夜是諷刺而張狂的。
未央的笑似乎有絲促狹,“光天化日,你想搶人?”
白夜走進被紅衣弟子包圍住的未央,眼光就像挑貨品那樣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手一揮,“你還挺聰明。這荒郊野嶺的,平素也沒個樂子,本尊就恩賜你留下來服侍我。”
未央被白夜留下了,白夜把落紅塵葬在了滿是野花的山穀之中,墓碑上,隻有三個字——落紅塵。
沒有人知道,這裏睡著的人是那個神秘莫測的靈月國師大人。
也不會有人來祭拜他。
白夜看著眼前的新墳,長久的凝視著天空,這裏,除了銀花她相信不會有人記得的。等到幾年甚至等不了那麼久,這裏的一切會淹沒在那些無人打理的蒿草野花之下,一切都會沒入時間的洪流中,飄逝無影蹤。
她到底幸運,即便在這異時空,依舊有愛她的親人,朋友。
白夜回到茅屋時,院子裏,花滿樓拉著花未央的衣衫在轉圈圈,很興奮的樣子。
“娘……娘……”花滿樓看見白夜,稚嫩的聲甜膩膩的喚她。不過雖然嘴上叫著“娘”實際小手還是緊緊的拽著未央雪白的雲裳,留下一個個暗色的小手印。
花滿樓自己不在意,未央也不在意的樣子,由著他弄髒自己的衣裳。見白夜回來,未央的目光靜靜的凝視著她。
對上未央的目光,白夜一如麵對所有人那樣,並沒有什麼不同,一定要說不一樣的地方,她對未央幾乎有一種故意為之的刁難。
過去摸了摸花滿樓的腦袋,那柔順的軟發被太陽烤得熱乎乎的,白夜抬頭,仰望著站在旁邊的未央,“小孩子不懂事,難道你也不知道麼。這麼大的太陽,讓他在院子裏玩這麼久!”
也沒看未央的臉色,白夜就抱起花滿樓往屋子裏走,中途回頭,“你要知道自己的本分!本尊留下你一命,不是讓你給我惹麻煩的!”
未央站在烈日下,熱浪一波波從地麵衝上來,人在其中遠遠恍惚一看,就像有熱煙一般的東西扶搖直上。盡管如此,他的臉色卻蒼白得厲害,眼眸微微眯起一些,瞬間便深邃了世間所有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