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鄉黨呢,一批上世紀畢業於扶風中學80級的好鄉黨,相聚在古城南二環的順風飯店,冷酒話熱腸,說著這就說起了老娘,說起老娘的麵條兒,慨歎老娘在,就有口福,就能吃到天下最好吃的麵,老娘不在了,便沒了這一份口福。其中一人,言語到此,竟然哽噎不已。為此,我插話了,像席間在座的鄉黨一樣,感歎老娘的麵食好,為世上所僅有。我所以感歎,以為自己的視覺、味覺器官,雖然真實地存在著,卻難給自己真實的感受,例如眼睛,還有耳朵。我要說,欺騙自己最甚的莫過於眼睛和耳朵了。什麼眼見為實,什麼耳聽為實,大家想一想,誰沒有被自己的眼睛欺騙過?誰沒有被自己的耳朵欺騙過?便是成為影像的照片,成為錄音的磁帶,可都是眼可見、耳可聽的事物呢,與時俱進了的法律,也不像過去,是可以拿到莊嚴的法庭上作為證供來用了。
眼睛會欺人,耳朵會騙人……人的器官難道就沒有可以依靠和信賴的了?當然不是,舌尖還是能夠依靠和信賴的呢。鄉黨的聚會,話題說到了母親,說到母親的麵食,就是對這話題的最有力的證明,舌尖不會欺騙人,辣就辣了,酸就酸了,甜就甜了,苦就苦了,是絕對不會欺騙人。也就是說,母親的麵香,自然是香的,這沒有理可講,也沒有道可論。記得2003年的時候,我即寫了一篇《想起老飯店》的散文,文中我自豪我的母親,做出來的清湯臊子麵,“筋薄長,煎稀汪,酸辣香”,形神兼具,諸味諧調,是我們村子裏最好吃的麵食。文章寫好後,刊發在賈平凹主編的《美文》雜誌上,忽一日,我午飯後休息,剛打了一個盹,手機卻沒命地叫了起來,我賴在床上不想接,但手機的鈴聲響過一波,喘過一口氣來,又一次地吼叫起來,沒奈何,我拿來手機,打開一接,傳來了一位老領導的聲音。我那時在西安“兩報”工作,常要帶班上夜班,經驗告訴我,這位宣傳部的老領導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是沒有好票子掏的,那一定是報紙惹下了麻煩,領導打電話來問責了。我心驚肉跳地聽著,果然聽出老領導的不滿和埋怨。他批評我太不公正,太私心了。兩句嚴厲的開場白,把我受驚的心當下提到了嗓子眼,往下聽,我才聽出老領導的不滿和埋怨,與我的職業無關,他是剛讀了《美文》上我寫母親的那篇散文後,想要與我理論的。他說:“你太過分了,怎麼能說你母親的臊子麵是村裏做得最好吃的呢?”此話一說,他似乎更為憤怒,接著還說,“我告訴你,我母親的臊子麵才是村裏最好吃的哩!”不管老領導的口氣如何不滿,如何憤怒,我聽到這裏,把提著的心又放回了肚子裏,同時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要和老領導就這一問題理論一番了。我對他說:“你還別不服氣,我在寫母親時,隻客氣地寫了我們一個村子裏,要依我心裏想的寫,我會寫我母親的臊子麵是世界上做得最好吃的呢!”老領導在電話那頭不出聲了,他沉默了一陣子。我知道他為什麼沉默,為人謙和,非常有正義感,也非常有學問,非常有愛心的宣傳部老領導,和我一樣,是都吃不上母親做的麵條了。我向沉默著的他說了這句話,他聲音低沉地回了我同樣的一句話,“是啊,我們是再也吃不上母親做的麵條了。”然後,我倆都默默地合上了手機的翻蓋。
這就是母親了,舌尖上的母親啊!
母親可以拋下我們而去,但母親的味道將永遠為我們記憶。
這不是“子不嫌母醜”的問題,是一種慣性,包含著無限的母愛,從母親忍痛把孩子生育到人世上,一勺湯,一條麵,一頓頓,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積累起來的母子之情,其中含有母親怎樣的辛勞,以至怎樣的悲苦,就那麼堅韌地、頑強地附著在了舌苔上,變成一種味道,母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