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年的吃食(1 / 2)

小時候,我跟著祖父母住在皖南。臘月的晚上,站在灶間看忙完了一天活計的大人炒米。房子老,灶下的牆壁被油煙熏得漆黑,昏黃的燈泡牽著一根線,從屋頂上吊下來,姑媽圍著藍布大圍裙站在大鍋邊,抄著一柄小鏟子炒米。米是糯米,用水浸軟,瀝幹水分便可下鍋炒。炒米講究多,火候把握不好味道就不行,小孩子不知道,隻管把手指頭含在嘴裏眼巴巴地等,等那金黃酥脆的炒米出鍋。炒米出鍋晾涼了,放到大鐵罐子裏蓋上棉紙封好。春節客人上門了,泡雞湯招待他們。金黃的雞湯上飄著金黃的油星,金黃的炒米撒下去,在湯麵上沉浮挨擠,最好等米還沒有喪失掉脆勁兒就吃。初一有客來拜,主人從燉煮了很長時間的鹵湯裏撈起三個茶葉蛋,再送上一碗雞湯泡炒米——我疑心拜年的客人若是交遊廣泛,一天下來怕不撐壞了肚子。炒米在自家日子裏來說,就平實多了,泡點糖水,或者拌點豬油和鹽用開水衝,直接抓了塞嘴裏也行。吱吱咯咯,滿口米香,點饑的好材料。

在南方,現在家家應該都把嵌著紅綠絲的蜂糕拎回家了,放在火桶裏麵烤一烤,或者在鍋裏用油煎一煎,甜香。藕粉和蜂糕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土產,姑媽從安慶來,帶了藕粉,放在罐頭瓶子,有一種清甜的味道。長大後買過各種牌子的藕粉,哪一種也比不過小時候嚐過的滋味。至於蜂糕,我隨父母北遷後,再也沒有嚐過。大學在合肥念,食堂裏有蜂糕,水唧唧淡巴巴,徒具其表。工作之後和家人回南祭祖,在老街上忽然看到了一個鋪子,鋪外高懸的招牌上有“蜂糕”二字。兒時的記憶一下子擊中了我。可人們告訴我,那個季節不產蜂糕,遂悻悻而歸。回到合肥,不知怎的念叨得同事都知道了,有個同事是老鄉,過了幾個月回家,默不作聲地給我買了一個大蜂糕帶來。捧著沉甸甸的蜂糕,雀躍!小時候被祖母放在火桶中,身旁常放著幾片蜂糕。現在許多人家有了空調,需要費力收拾的火桶不多見了,但我在池州看到過有人賣“電火桶”,在徽州采訪的時候,老村裏還能見到。長江中下遊地區冬天沒有供暖,陰冷不堪,火桶的底下是炭火,中間是鐵的網蓋,老人家攏著袖子坐在裏麵烤火。烤火最好穿手納的老棉鞋,木炭火把千針萬線納的棉鞋底烤熱了,熱流從腳底升騰起來,讓人的心都快活得顫了。

冬天,處處人家的陽台上都掛著香腸臘肉。香腸和臘肉是家裏做的才好吃——酒多肥肉多才會香。城裏人看了掩麵不迭,哎呀呀,不健康。可為了美味,是不是可以做點讓步?灌香腸是個力氣活,買好五花肉,洗淨剁成小塊,不用什麼好酒,二鍋頭就行,著各色香料拌好了,用力填塞進腸衣。塞好的香腸撿幹冷的晴天放在太陽底下曬。風大,天冷,陽光,香腸一點點幹硬起來,一個月就曬好了。有一年冬天,樹籽不多,過冬的鳥雀都來吃香腸。它們咬不動瘦肉,專撿肥肉處下口,香腸遍體鱗傷。我無法,給香腸周身綁了些花花綠綠的塑料袋,朔風一吹,塑料袋呼啦啦亂卷,把鳥雀們嚇了個幹淨。臘肉是鹹貨中相貌最凶狠的,買大塊五花肉,抹花椒大料醃起來,掛上鐵鉤粗暴地風幹。天寒地凍,汁水都結成了冰溜溜。等曬好了,瘦肉紅彤彤的,幹柴刮口,肥肉淡黃透明,溫軟清香。放在米飯上蒸出來,飯也香了。

有一回大姨夫婦來家做客,姨父是鬆江的讀書人,飯菜做得精致,那晚圍著爐子做了不少熏魚。熏魚不拘是鯉魚或者草魚,洗淨剖開,用料醃好,再落鍋油炸。炸完又用放在壇子裏醃著,工序非常繁複。不知過得許久拿出來,是帶著透明蜜色的一道甜甜的好菜。又有同學的母親到家裏來給我們蒸燒賣,那阿姨是下放的上海知青,長居皖北,廚下的功夫卻還是一派杏花春雨江南。燒賣做得濃香入骨,糯米軟爛,肉丁勁道——這南方日子過得真精致!相比之下,皖北的人們,日子過得就糙多了,沒有那麼多講究,過年時候,印象最深的是蒸年饃。過了臘八就是年,北方人到臘月二十會考慮蒸年饃了。有的人家一下子蒸上百個,放在大澡盆或者葦席上,可以吃很長時間。這是不是物資匱乏年代的傳統?現在估計很少有人這麼幹了。饅頭風幹了,皮都裂開了,味如嚼蠟,省不了主婦什麼功夫,挑嘴的孩子還不願意吃。母親蒸的大饅頭,圓潤豐盈。外皮韌而裏麵分層,咬起來甜絲絲的,令人牙齦發癢。不用佐菜,因為所有的菜都會破壞麥麵的甜香。讀中學時候,晚自習之後,踩著深夜一地的白月光回家,路麵被凍得硬硬的,寒氣從腳尖上入侵,像一把尖厲的小刀。進了院子,廚房有燈光,貓在地上守著,廚房裏的大鋁鍋正揭蓋子,裏麵擠著喜氣洋洋的大饅頭。母親用涼水蘸了手去拿熱饅頭,嘴裏“弗、弗”地吹氣。拿起一個,好燙啊,倒倒手,啊嗚啊嗚吃掉。有時候也分貓一點——貓隨主人,我吃什麼她也照吃不誤,烤紅薯,方便麵,饅頭,炸貓耳朵果子……糖葫蘆也試過,舔一口,擺出一個囧字的表情,吐了。如果在白天餓了,我有時候也會拿一個冷饅頭,抹上鹽豆子吃掉,口感肅殺——日子看起來很清苦?其實鹽豆子很香,有種苦中作樂的滋味,如果醃的時候再放入西瓜和蘿卜就更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