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盛夏的果實》及戴逸飛現象湖南師範大學教授周國清
《盛夏的果實》是湖南青年詩人、作家龔鵬飛先生繼詩集《瑞雪與嬋娟》、散文集《神州誰是讀書人》和其他著作之後新出的長篇小說，20餘萬字。
壯年歲月，有如盛夏。作者正值壯年，聆聽過初春花開的聲音，有過滄海月明的時刻，也目睹那掛枝的果實日漸長熟，那番對社會人生的沉思，對人自身生命的追問，對天地宇宙的探究，對命運安排的抗爭和鐵定宿命的反省，對人存於世界的各種複雜關係的關懷與應對，似乎全都沉注在這部作品裏了。這是一種生命能量的積聚，是一種智慧與思想的彙流。當讀完龔鵬飛《盛夏的果實》這部長篇小說之後，我不禁陷入了對社會人生更多更深更遠的思考之中，特別是一種厚實莊重、尖厲鋒銳而又情纏意繞、飛揚著生命激情的藝術感受和不同一般的沉甸甸的審美體驗，浸縈腦海，走遍周身。無疑，這是一部耐讀的啟人心智的作品。
一、深沉追問與無止探索：浮土德精神的時代再現《盛夏的果實》通過塑造戴逸飛這個典型形象而凝煉了一種當代浮士德精神，那就是浸淫於主人公骨子深處的深沉追問與無止探索，那種沉注於靈魂內裏的終極關懷，那種破解社會人生奧秘、宇宙自然之謎、生命存在與遺傳密碼的執著精神，從而使整部小說在詩情與哲理的高度熔鑄與深層化合中，成功地構建了一種藝術抽象的詩化之境。作家盡情表達了自己闊大的人文關懷和不盡的生命憂思，睿智璀璨的思想光芒縈繞其間，從而實現了藝術地把握生活的象征性跨越，具有深刻的思想蘊涵與精神象征。作者的這種思想表述，基本是借助主人公戴逸飛的思維運動與心理活動來完成的。
小說開頭寫戴逸飛與生俱來的拷問意識、質疑精神，對世界無限的敬畏、崇拜。這種對天地日月、宇宙洪荒的沉思，不禁使人想起屈原的天問。戴逸飛夏日在農家院子裏乘涼，由螢火蟲想到星光、九重天；他上初一時割牛草回家，與正叔有一場關於太陽大小的對話、爭辯；他上大學後對正叔家請曹師公驅鬼的迷信活動進行反思，重新思考宇宙人生，人類的來源與歸趨，人的價值與意義究竟是什麼？從母親的去世與回歸土地，思考生命輪回的宇宙鐵律……種種困擾使他徹夜不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如此執著？
作者起筆就奠定了主人公的這種追問意識似乎是與生俱來，不可抗拒，好像一種本能，依附於戴逸飛的性靈之中，使他無法擺脫這種沉思與好奇，又似先天的預設，戴逸飛盡管找不到答案，百思不得其解，卻依然不厭其煩，還是那麼執意前行。戴逸飛追問生命本體，質疑命運神話，探究人的起源，癡迷宇宙自然之謎，求索科學與人文的真諦，去除遮蔽，尋求真相成為他最高的哲學境界。尋找規律，探本溯源，是他一生的誌向。他的思想在承續著曆史，也在著眼於現實，更是連接著未來。或許這本身就是戴逸飛們人生價值的最大昭示。
這代人求學於中國改革開放的初期，躬逢全麵接受科學文化知識的滋養期。有如久旱逢甘霖，心似荒漠遇清泉，他們經過了較長的積聚，有太多的問題，有無盡的好奇，他們的勇氣萌發，對生命的激情被點燃，他們追求探索，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思考社會人生，想到自己的責任和人生坐標，這無疑代表了戴逸飛們這一代人的一種社會傾向與人生定位。戴逸飛的追問與探索構建了一代人的“天問”，無休止，不怕苦，受得挫，是一種具有浮土德氣質的精神立場，在某種程度上是浮土德精神的當代再現，標示出一代青年的形象。
作家對戴逸飛的追問與探索本性的抒寫，既有空間的選定和特定場景的安排，又有時間的承接與無限，除了開頭專寫其抽象思維活動而帶有哲人的思維品格外，其餘均與人物活動的展開和形象的塑造相結合。
戴逸飛的追問與探索實際上是他這一類人對宇宙自然、社會人生等的一種智慧化的猜想，是一種科學探索意識的驅動、質疑精神的體現，是一種哲學的尋思，因而作為人的本質之一，探討人自身，探討生命本體，探討人與外界的各種關係，是人作為高等動物思維活動的最高形式。終極關懷是人類的普遍情緒，戴的追問與探索本身便表現了一種創造性的哲思。作家巧妙地以主人公的這種精神為主線，穿插了對偽科學的批判，去除了迷信和偽科學對人們視野的遮蔽，竭力尋找規律之為規律的真相。戴逸飛在從龍陽回省城的火車上，花8元錢買了《燒餅歌》和《推背圖》這兩本荒誕不經但流傳久遠的小冊子，決定對它們弄個水落石出，揭開這個曆史之詐，於是便走街串巷，找算命先生，問中學語文老師、青年作家，拜訪曆史學家，還原了曆史的真相。在小說的第十六部分，作家還在“人為什麼活著？這個世界是從哪裏來的？又到哪裏去”的追問中，想到了1999年8月18日地球將要毀滅這個心靈恐怖事件。他看《泰坦尼克號》，彭山花哭泣，戴逸飛發生了一係列的聯想和感受，也曾有過好像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了的感覺。可見偽科學的影響在一代青年的心靈深處留下了可怕的陰影，足見流言的危害。以戴逸飛為代表的這一代人，有過迷惘和輕信，但終能自我解蔽，找到科學的真相，告別偽科學的陰霾。可以說，戴逸飛這代人的追問與探索，正是在對偽科學的否定與對真理的接近中逐步掌握科學世界觀的，從中也表現出作家的一種科學精神與對真理不斷探索的勇氣。
去除遮蔽、尋求真相是一個深層的哲學命題與人類探索世界的永恒定律。《盛夏的果實》寫戴逸飛的追問與探索，其最終指向也是這個目標，它不止包孕於主人公的思想意識之中，而是適合於現實生活的許多情景。對於戴逸飛的愛情而言，他與彭山花結婚生子，組合家庭，有如荒誕的夢境，彭突然離他而去，彭山花請戴逸飛認清現實：“夫妻也是幻相，不要過分執著”，是夢是真，是虛是實，連戴逸飛自己也無言以對，究竟是什麼遮蔽了真相還是本就命裏注定？戴一直在尋找，一直不言放棄，但終於沒有弄清原委，找不到真相。戴逸飛幾經曲折，受盡磨難。在整個小說形象體係與結構係統中，彭山花成尼消失後一直沒有正麵出場，從家中到青竹寺，從寺廟到山中縣，從山中縣到三亞，彭山花成了一個真相被遮蔽的象征物。從這點上講，戴逸飛算得上一個英雄，但隻能是一個失敗的英雄，連自己妻子的去向都弄不清的人，又何談探究世界之本源呢？從戴逸飛的記者身份來看，他在《農民必讀》雜誌社的時候，十分關注農民這個特殊而龐大的社會群體，走訪過許多地方，開專欄，寫報道，搞調查，作呼籲，是一名具有社會良知的好記者，是一位腳踏實地的好編輯，卻因一時一事之失誤而被辭退。後來，他不是記者了，到山中縣去找彭山花，遇到馬老板，在黃山頭鎮采石場打工，卻恰恰發生奇跡，山中縣到處傳遍了戴記者的名字，誇讚他是解民懸於即倒的當代海瑞和包拯，似乎帶有神話色彩，不是記者卻成了大記者，事情本來麵目被遮蔽了。這種遮蔽與顛倒，當從現實中得到回歸之後，便是對原有真實的否定，是對現有虛設的肯定，本身便是對主人公處境與曆程的二種追問。因此當戴逸飛住到地下室之後也弄不清真假，是地獄還是煉獄、爐膛？他有痛苦，更有期待，他在追問，是一種什麼引力把他引向了這個地下室。嗚呼，遮蔽何時能解，真相哪裏去尋？這是這部小說給人的思索。
值得一提的是戴逸飛的氣質與精神、追問與探索的品格在女兒歡歡身上發揚光大。歡歡用“赤道線有四萬公裏長，要是把這麼長的赤道線都變成繩子，能夠捆住多少壞蛋的手”這樣機警的話題發問，透出一種所向無敵的凜然正氣。這表明了作家的一種價值取向，戴逸飛精神必將代代相傳，人類必將破解那些千古之謎，解開人類精神的故障，奮然而前行。
二、堅實步履與走向和諧：一個鮮明獨特的“好人”群體
《盛夏的果實》以主人公戴逸飛的成長發展和對社會人生問題的不斷追問與探索為主線，生動形象、深入具體地塑造了一個以戴逸飛為中心的好人群體。從整體情節結構看，戴逸飛的人生曆程有這樣四個重要的時空交接點：
一是從農村步入大學生活。作家圍繞這一過程及校園與農村對轉的場景，既交代了戴逸飛的身世，又初步凸現了他的基本思想。在大學時代，戴逸飛就是一個抱有終極關懷思想的人，對世界好奇，對宇宙人生問題喜歡問個究竟，一心想解開一些大自然之謎，探索生命的奧秘，“時間上無始無終，空間上無邊無際”的觀念無法令他信服，對世界的追問帶給他無限沉思，讓他徹夜難眠。
二是戴逸飛大學畢業後分到了華河地區農校，意味著主人公正式步入社會，開始獨立的生活。他有了自己的工作，有了自己的愛人，有了自己的家庭。在這一階段，戴逸飛既有幸福的包圍，也有受寵若驚的歡喜，還有遭人排擠與打擊的痛苦。在華河農校領導班子的變動與市委人事安排的漩渦中，戴逸飛受到了誤解，陷入了困境。這一階段是戴逸飛的探索與迷惘期。
三是戴逸飛在《農民必讀》編輯部工作的時期，這是主人公性格的發展與初步成熟時期。他遭遇了家庭的變故，彭山花離家去青竹寺當了尼姑，然後激情似火的宛兒進入他的心靈。
四是戴逸飛因一篇會議綜述的報道失真而離開了雜誌社，搬出了雜誌社的宿舍，住進了潮濕陰暗的地下室，他繼續四處尋找彭山花，帶著重重沉思而開始了新的旅途。
這四個時空轉接點實際上是戴逸飛生命曆程的濃縮與聚焦，在並不奇詭的情節結構中，作為中國社會改革開放初期成長起來的一類知識分子典型，戴逸飛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和深層時代意蘊的“好人”形象。
他是腳踏實地的理想主義者。戴逸飛善於思考，勤於行動，重視實踐，他為了賺回被偷的路費錢，在采石場工作三天，體會到勞動的幸福；他心懷理想，誌存高遠，凡事追求完美，對愛情充滿了現實與理想的矛盾，情與欲的驅動，讓他難耐生命的本能，理智與道義的準則又讓他複歸於原我。他一直想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找到自己在社會上的位置，實現人生價值，有所作為。因此他對自己理想主義的人生觀采取了現實的態度和冷靜的方式。他出身農村，沒有靠山，沒有金錢，沒有先天的貴族身份，沒有……在這個五彩繽紛的社會裏，戴逸飛認為隻有通過自己的勞動和奮鬥才能生存。然而，他有所得嗎？他會成功嗎？作家並未明示結論，卻給了一個穩實的性格推定：戴逸飛繼續在行走，就像生活中許多的戴逸飛們一樣，懷著憧憬帶著渴望在走。他是寬容大度的與人為善者。戴逸飛從不計較他人的恩怨，在農校時，因為無意中得罪了副校長祁進喜，他成了會上挨批、會後上榜的對象，他卻心態平和，堅持人生的操守；他應考《農民必讀》雜誌社時，所住的紅牆招待所起火，他奮力撲救，燒了頭發，暈倒了，住進了醫院，決非貪生怕死之徒；他對自己病中的妻子，總是一如既往地滿懷仁慈之心，悉心照料，絲毫也不嫌棄；他到號稱龍陽縣的小西藏的騫家坪調查時，給了村裏最困難的曾海家200元，向立桓家200元；他一直關注進城民工的生活，關心民工的現狀；在山中縣人民醫院見到受傷的馬老板，將所剩的800元交給了他；雜誌社迫於無奈給他退職處分時，也沒有怨天憂人，而是默默承受，認為責任在自己；他勸宛兒也要“寬以待人，慈悲為懷，心有千千結，以慈悲解開”。戴逸飛以慈善和寬容之心對待生活給予他的一切。這既是一種修養，也是一種美德，與心浮氣躁、追名逐利的現代人形成一種對照。
他是勇擔道義的人生堅守者。戴逸飛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他受到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刻影響，一直承擔著作為男人、作為公民、作為職業人物、作為某種社會關係中的一員的道義。不管是對待彭山花，對待宛兒，也無論是在農校教書，在雜誌社工作，還不管他是編輯記者還不是編輯記者，他總是勇擔道義，既不越位，也不推諉，始終擺正了自己在各種社會關係中的位置，信守自己的人生準則。或許，這種道義與準則是市場經濟社會為金錢與物欲熏得心性迷失的現代人所早已丟棄了的。戴逸飛的這種道德淨化、責任強化、道義承擔，是對人生準則的堅守。特別是彭山花當發現自己不能過性生活而戴逸飛又不肯離婚時，懷著十分內疚、痛苦而又負責的心情，替他找來了一個漂亮、豐滿、性感的女人，戴逸飛斷然拒絕，還覺得十分荒唐，他的人生準則沒有突破底線，他堅守著自己的信仰。戴逸飛對道義的承擔還表現在他生活的各個方麵。他幾次麵對性騷擾，都不為所動。在黃山頭鎮采石場，楊場長弄清了戴的身份，要他寫個稿子給省報，幫他們宣傳宣傳，戴覺得不能違背自己的良心和做人準則。
他是執著專一的現代智者。戴逸飛自走出大學校門，就熱愛自己的事業，想有所作為，不管教書還是當編輯，還是開始新的探索曆程，他對人生是執著的，對事業是專一的。在華河農校教書，在電大兼課，均頗得愛戴，是有影響的青年教師；在《農民必讀》雜誌社當編輯，他盡快適應，上手快，而且思想銳利，改變刊物麵貌，增設新的欄目，擴大發行量。戴逸飛執著專一於自己的人生前途，他沒有懈怠過。他博覽群書，知識豐富，才華橫溢，富於詩性智慧與事業的謀劃，具有智力因素與非智力因素的良好結合，堪稱現代智者。在幾次人生轉折點上，在複雜多變的人事糾葛中，他總是坐而不亂，冷靜處事，巧妙應對，小說並沒有寫他的權謀，而且他也無權可謀，但對他心性的高遠、心境的開闊、心智的靈活和富於智謀的內修，都在波平如鏡的故事敘述中作了了無痕跡的肯定，在某種程度上暗含著作家的處世哲學與人生理想。戴逸飛的知識麵極廣，中國古典文學與傳統文化的修養極高，又深受西方文化的影響，他讀佛經，研中醫，且特別擅長作詩題聯。
他是關注民生的民本主義者。戴逸飛上了大學，但根在農村，自己的事業生涯與故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小說就是從戴逸飛在農家院乘涼寫起的，盡管對鄉村生活的描寫作家著墨不多，但正是以此奠定了全篇的基調，也因而凝結成了戴逸飛的人生格局和發展的起點。出身農村，總有許多因襲的不可推卸的負擔。戴逸飛深知這點，也直麵這一點，或許是他的鄉村情結和自小對民生之艱的深刻體認，他走向社會，來到省城之後，一直關注進城的民工，關注農民工的生活和生存。辦刊中，他關注農村、農業、農民問題。身處鬧市，他覺得是廣大勤勞的農民工為城市建設作出了大的貢獻，他經常為農民工在城裏打工拿不到工資的事呼籲。後來，他們在《農民必讀》雜誌開設了“農民工特別報道”專欄，並把嶺北縣三中高一學生常誌寫給編輯部的信登在第一期，引起了社會的關注。在采訪開縣農民工因索要工錢而出了人命一事時，作家借新華社遠東分社的記者餘大桂的話，呼籲全社會來關心和重視農民工問題，給他們發放工錢，解決他們的國民待遇與子女在城裏上學的問題。戴逸飛當晚便寫下了《傷不得的農民兄弟，撇不下的天下民工》一文。戴還親臨建築工地考察民工的夜生活，並設計了20多道問卷調查題，了解農民工工作之餘的生活狀況，還谘詢政策，與省總工會政研室副主任黃瀟聯係，在沙頭市成立了遠東省第一個農民工工會，幾千年來胼手胝足的農民兄弟終於被城市承認。均頗得愛戴，是有影響的青年教師；在《農民必讀》雜誌社當編輯，他盡快適應，上手快，而且思想銳利，改變刊物麵貌，增設新的欄目，擴大發行量。戴逸飛執著專一於自己的人生前途，他沒有懈怠過。他博覽群書，知識豐富，才華橫溢，富於詩性智慧與事業的謀劃，具有智力因素與非智力因素的良好結合，堪稱現代智者。在幾次人生轉折點上，在複雜多變的人事糾葛中，他總是坐而不亂，冷靜處事，巧妙應對，小說並沒有寫他的權謀，而且他也無權可謀，但對他心性的高遠、心境的開闊、心智的靈活和富於智謀的內修，都在波平如鏡的故事敘述中作了了無痕跡的肯定，在某種程度上暗含著作家的處世哲學與人生理想。戴逸飛的知識麵極廣，中國古典文學與傳統文化的修養極高，又深受西方文化的影響，他讀佛經，研中醫，且特別擅長作詩題聯。
他是關注民生的民本主義者。戴逸飛上了大學，但根在農村，自己的事業生涯與故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小說就是從戴逸飛在農家院乘涼寫起的，盡管對鄉村生活的描寫作家著墨不多，但正是以此奠定了全篇的基調，也因而凝結成了戴逸飛的人生格局和發展的起點。出身農村，總有許多因襲的不可推卸的負擔。戴逸飛深知這點，也直麵這一點，或許是他的鄉村情結和自小對民生之艱的深刻體認，他走向社會，來到省城之後，一直關注迸城的民工，關注農民工的生活和生存。辦刊中，他關注農村、農業、農民問題。身處鬧市，他覺得是廣大勤勞的農民工為城市建設作出了大的貢獻，他經常為農民工在城裏打工拿不到工資的事呼籲。後來，他們在《農民必讀》雜誌開設了“農民工特別報道”專欄，並把嶺北縣三中高一學生常誌寫給編輯部的信登在第一期，引起了社會的關注。在采訪開縣農民工因索要工錢而出了人命一事時，作家借新華社遠東分社的記者餘大桂的話，呼籲全社會來關心和重視農民工問題，給他們發放工錢，解決他們的國民待遇與子女在城裏上學的問題。戴逸飛當晚便寫下了《傷不得的農民兄弟，撇不下的天下民工》一文。戴還親臨建築工地考察民工的夜生活，並設計了20多道問卷調查題，了解農民工工作之餘的生活狀況，還谘詢政策，與省總工會政研室副主任黃瀟聯係，在沙頭市成立了遠東省第一個農民工工會，幾千年來胼手胝足的農民兄弟終於被城市承認。這一舉動無疑是一個壯舉，是一種創造，是有社會改革的勇氣和決心。不隻於此的是戴逸飛對民生的關注，還在他去黃山頭采石場的時候表現得很深刻。戴逸飛與民工一起上了一輛大卡車後，心裏酸酸的，覺得自己的身份與工作環境多麼不相適應，感到自己是同車人的一個異類，直到大學畢業他就沒有幹過重活，成了勞動人民的異類。他在采石場工地上做了一天，倒頭便睡下，作者深有感慨地寫道：“也隻有這一餐飯，戴逸飛吃得香甜。重新體驗勞動人民的生活，雖然苦點累點，他卻覺得特別快樂。我本來自於土地，現在又加入到了親近土地的行列，這是多麼好的事啊。也隻有這一晚，戴逸飛睡得特別香甜……”體現出作者對勞動，對勞動人民，對土地的深厚感情和深情讚美，所有這些前後串聯的生活片斷和情感碎片，連成作者一種閃光的思想，在當代都市人和白領不斷追求時尚、享受小資情調的物欲化社會文化環境裏，作者的思想境界精神取向和價值定位，無疑是符合了先進文化的價值取向的。
龔鵬飛圍繞著戴逸飛的成長過程塑造了一個好人群像。
在《農民必讀》雜誌社，社長兼主編袁來福、副社長兼副主編高鬆林、編輯部主任樊妙玉及編輯小黃、老鄧、小孟，加上新來的戴逸飛，共同構成了一個編輯群體。袁來福，非常清廉正派，以人為本，在工作中，他積極支持戴逸飛等編輯群體的創新思想，也珍愛人才，特別是當發現戴所寫的有關在海南召開的農業戰略研討會的文章失實，上級領導怪罪下來，要求辭退戴後，袁來福與樊妙玉等商量，表示願意承擔領導責任，並寫了一份辭職報告，辭去主編職務。而樊妙玉從招考開始就對戴逸飛賞識，兩人在工作中配合默契，互相理解、支持，在戴逸飛麵臨被辭退的困境時，他先主動向關副廳長承擔全部責任，並將戴所寫的材料作了修改，加了一大段自己的錯，請求辭去編輯部主任職務，她還要資助戴1萬元存折，讓他度過生活的難關，戴雖婉拒了，但在內心裏已感覺到這種同誌之情是何等寶貴。
在這樣一種莊重、澄明的藝術構建中，作者在寫戴逸飛與其他社會各色人等的交往時，也大多是文化修養好、社會責任感強、有事業心和人生抱負、不做壞事、講究道德境界修煉的人。最典型的是兩個人：這一舉動無疑是一個壯舉，是一種創造，是有社會改革的勇氣和決心。不隻於此的是戴逸飛對民生的關注，還在他去黃山頭采石場的時候表現得很深刻。戴逸飛與民工一起上了一輛大卡車後，心裏酸，酸的，覺得自己的身份與工作環境多麼不相適應，感到自己是同車人的一個異類，直到大學畢業他就沒有幹過重活，成了勞動人民的異類。他在采石場工地上做了一天，倒頭便睡下，作者深有感慨地寫道：“也隻有這一餐飯，戴逸飛吃得香甜。重新體驗勞動人民的生活，雖然苦點累點，他卻覺得特別快樂。我本來自於土地，現在又加入到了親近土地的行列，這是多麼好的事啊。也隻有這一晚，戴逸飛睡得特別香甜……”體現出作者對勞動，對勞動人民，對土地的深厚感情和深情讚美，所有這些前後串聯的生活片斷和情感碎片，連成作者一種閃光的思想，在當代都市人和白領不斷追求時尚、享受小資情調的物欲化社會文化環境裏，作者的思想境界精神取向和價值定位，無疑是符合了先進文化的價值取向的。
龔鵬飛圍繞著戴逸飛的成長過程塑造了一個好人群像。
在《農民必讀》雜誌社，社長兼主編袁來福、副社長兼副主編高鬆林、編輯部主任樊妙玉及編輯小黃、老鄧、小孟，加上新來的戴逸飛，共同構成了一個編輯群體。袁來福，非常清廉正派，以人為本，在工作中，他積極支持戴逸飛等編輯群體的創新思想，也珍愛人才，特別是當發現戴所寫的有關在海南召開的農業戰略研討會的文章失實，上級領導怪罪下來，要求辭退戴後，袁來福與樊妙玉等商量，表示願意承擔領導責任，並寫了一份辭職報告，辭去主編職務。而樊妙玉從招考開始就對戴逸飛賞識，兩人在工作中配合默契，互相理解、支持，在戴逸飛麵臨被辭退的困境時，他先主動向關副廳長承擔全部責任，並將戴所寫的材料作了修改，加了一大段自己的錯，請求辭去編輯部主任職務，她還要資助戴1萬元存折，讓他度過生活的難關，戴雖婉拒了，但在內心裏已感覺到這種同誌之情是何等寶貴。
在這樣一種莊重、澄明的藝術構建中，作者在寫戴逸飛與其他社會各色人等的交往時，也大多是文化修養好、社會責任感強、有事業心和人生抱負、不做壞事、講究道德境界修煉的人。最典型的是兩個人：阿吾與古田心，他們一個靠文化，一個靠科技，馳騁商場，從小到大，發了大財，但他們都保持著善良的人性和純潔的夢想。阿吾的《世紀紅樓賦》寫得蕩氣回腸。他雖為老總，從來不招小姐。作家也將古田心這個人物寫得十分令人向往，無論是對古田心《清理舊書箱》的回帖，還是他的世界探險劄記，都是文化氣息撲麵而來，雅而不俗，奇而不怪，有如天使降臨。有錢、有情、有技藝、有幻想，而且用情專一，遠避世俗，不同於一般的暴發戶。他“沒有揮霍，沒有享受，將世俗幸福摔在身後，而是胸懷大誌，大步流星當了探險家”。這兩個人物，與社會現實形成了鮮明對照，作者借此表達了一種社會理想，批判了市場經濟繁榮與社會發展所導致的人欲橫流、一擲千金、聲色犬馬等世風日下的社會現象。
在戴逸飛的家庭生活中，彭山花無疑是一個好人，是一名優秀的妻子，這在後麵還要詳細分析。而桂老師呢，她一直生活在農校，盡管文化水平不是很高，但他體貼子女，關心子女，為子女著想，是一片真心；她也珍愛逸飛的才華，支持他的事業。
總之，在《盛夏的果實》裏，龔鵬飛圍繞主人公戴逸飛塑造了一個獨特的人物群像，他們大都是“好人”，多懷有善心，對社會有無限的責任，對他人有忠誠的愛心，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與控製，他們沒有在這個色彩繽紛的世界裏迷失方向，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裏失去自我，他們也沒有轟轟烈烈的響亮的口號，對生活的理想與理想的生活都靜悄悄地化作了堅實的步履，因而必定化作一種潤物無聲的力量，讓讀者、讓廣大的人們共同走向社會的和諧與和諧的社會，共同擔當起人類的道義與責任。
三、現實婚姻與理想愛情：在波瀾不驚的靈肉衝突中行走
龔鵬飛在塑造戴逸飛這個典型人物時，最為成功地對男女主人公的戀愛心理作了溫柔敏感的情感剖析，寫了一段感人至深的浪漫纏綿的情愛故事，抒發了一種對現實婚姻的執著與對理想愛情的向往的矛盾心理，從而使小說在剖析有關社會人生問題，批判某些社會文化現象，探索宇宙人生和真理的同時，深入人的心靈世界作了細膩深刻的靈與肉的衝突的描摹。
作家的這種描摹與剖析是通過寫與戴逸飛密切相關的兩個女性來完成的。一個是他的妻子彭山花，一個是他的精神戀人黃宛兒。前者現實而充滿了真愛，後者浪漫而多情；前者是平凡樸實的女人，後者是情感豐富而又內守、莊重的女人；前者並不華貴高雅而成了他的妻子，後者號稱女人的精品有如天賜仙女而化為美的幻影；前者愛自己的丈夫至極而以真愛的動機、絕情的方式與之隔分為兩個不同世界，後者一見鍾情如魚得水而始終高懸空中，無法變為現實。作家對這兩種不同感情模式的構建，是以彭山花的“病”為分界線的。彭山花的病是什麼，戴逸飛找盡了醫師，用盡了藥方，始終不得而知，成為一大謎症，而這種病給他們的婚姻造成了現實而又十分痛苦的衝擊，那就是妻子無法滿足丈夫身體與生理上的要求。這是任何一個正常男人無法承受的，也是一個真愛自己丈夫的女人所最為內疚痛苦的。因此，作家十分明確地給我們提出了一個為人們所普遍關注，也是婚姻戀愛中一個持久而又普遍的論題，一個愛情婚姻與道德上的二律背反，這個人生的悖論不僅在理論上沒有解決，而且在現實的婚姻生活中也不少見，那就是愛情婚姻與性滿足的互推關係，無性的婚姻是道德的嗎？無性的婚姻有必要維持下去嗎？
在這個問題上，作家並不缺少自己的思考，但在現實的環境與中國幾千年的倫理文化圈內，作家筆下的戴逸飛作為一類典型人物的代表，他最終沒有突破牢籠，也無法找到真愛與性完美結合的婚姻模式，具體表現為宛兒的虛幻化存在與精神戀情的延展，從純粹的愛情主義者身上依然找不到屬於戴逸飛所需要的東西。鏡中月，水中花，永遠隻是戴逸飛心中向往至極而又虛無飄渺的幻想。
戴逸飛與彭山花的結合是一種現實的婚姻。
戴逸飛認識彭山花是情理的事。在華河農校工作的戴逸飛引起了在總務科工作的桂老師的注意，將他請到自己家裏吃飯，認識了她的女兒彭山花。後來他們相戀相愛了，終於走到了一起，不管在什麼情況下，彭山花都十分理解他，體貼他，關心他。他們過著一種有板有眼、井然有序的普通知識分子家庭生活。他們的生活發生重大轉折是在山花與馬大姐到安遠縣出差的四五天，山花突然病了，並長期服藥，症狀時緩時重，原因不明，逸飛絞盡腦汁，想盡辦法為山花治病，表現出現代社會夫妻間難得的恩愛之情……
體貼、關心、支持、理解、平等、互愛，等等的一切，都是夫妻間的家庭美德，無疑十分重要。除此之外，就是性，性的滿足是婚姻存在與美滿的一大理由，那麼當夫妻之間失去性的滿足與完美性之後，又怎樣來看待外在婚姻的完美空殼呢？擺在戴逸飛麵前的，就是這種嚴峻的問題，因為彭山花不能過正常的男女生活。
彭山花深愛著戴逸飛，正因為深愛的真情，她作出了十分明智的選擇，真誠向逸飛提出離婚，但他沒有同意，並勸她不要這樣做，山花的第一步失敗了。
緊接著，山花來了第二步，要逸飛去找一個情人，而且盡快就付諸行動。給他找來了蕾蕾，但逸飛的理智戰勝了欲望，約束自己不做出格的事，山花這次又失敗了。
十五天之後，山花剃度成尼回到家，強迫戴逸飛離婚，從此之後，逸飛再也沒有見到山花，隻將無盡的思念留給了讀者。
彭山花是深知婚姻真諦的女性，為了愛，她別無選擇地采取了這種唯一的可行性來使逸飛回歸男人的本位，在某種程度上，彭山花對生活的理解是全麵的，現實的，因而她不願自己所愛的人因她而承受身體的煎熬與生理的痛苦。或許她首先並不從靈魂深處了解逸飛，當蕾蕾事件失敗後，她看透了自己的丈夫是一個恪守道德與堅持夫妻要義的人，也更值得她尊重與愛，但有她存在，便終生有如枷鎖般束縛著他，來維持婚姻的空殼，她受不了這種愛的折磨。因為愛，就必須要丈夫享受愛，因此她主動消解自己的存在，求得一種精神慰藉與愛的安頓。山花並不是性本位主義者，而是清醒的現實主義者，她與逸飛的生活本是現實的婚姻，是實實在在生活，但命運的安排使他們無法實現當初美好的諾言，或許山花所采取的形式並不是十分理想的，但卻以最絕情的方式表明了她的真愛。
而戴逸飛呢？他是一個知識分子，比山花更懂得道德倫理的要求，更何況他一直是在作一種積極努力，要山花完全康複，小說並沒有交代他是一個麵子觀念強的人，但至少他覺得不管是處於哪一種情況，都應該維持這種婚姻，而且他們還有了歡歡，因此，處於他人生的道義堅守，處於他對彭山花的了解與愛意，處於他對家庭與社會的責任感，處於他的思想認識和人生境界，他都不會作出自己認為是出格的胡來的事，他對彭山花最後的絕情決定感到突如其來，難於接受，完全是情理中的事。虛偽的男人，這是山花對逸飛的理解，源於她的自責和對丈夫的深愛，並不是普遍意義上的人格判斷。逸飛作為血性男兒，有生理的要求，但最終服從了道德的準則。可以作出種種的假設，對於患病而又深愛自己的妻子，或許逸飛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來求得一種平衡；如果順從彭山花的安排，也隻能變成生活中的鬧劇和一個縱欲輕狂的男人，因此逸飛聽從了道德律令和命運的安排，堅守著無性的婚姻。這種堅守表現了以戴逸飛為代表的一代男性對家庭道德與婚姻倫理的忠誠，也十分深刻地折射出這代人在傳統道德的路程上所承受的巨大的靈肉衝突。
其實，戴逸飛正是一個熱血男人，充滿了生命的激情，而且內心有著洶湧澎湃的愛，激蕩著令人心醉神迷的原始本能。盡管他並沒有急於引爆，而且采取不少辦法作出努力，將它們抑製或轉移，但他一旦找到這種生命激情的對等物，就會製造出一個愛的神話，譜寫出生命的神奇一頁。或許，他與黃宛兒的相遇本身就是一個命定的生命傳奇，作家以此構建了一種理想的令人流連忘返的愛情模式。
逸飛這種理想的愛情同與彭山花現實的婚姻相比，正代表了逸飛生命本性的兩極。
戴逸飛到海南參加農業戰略研討會的第二天上午，就認識了漂亮的女孩宛兒，她是首都S大學農學院研究生，他們就這樣靜悄悄地相識了。他們從相識到愛情的沒有結果的結果，時間並不長，但是，作家對它作了一種時空轉換的藝術性安排，通過書信來往及對話等方式，對男女主人公的戀愛心理作了精到細膩的刻劃，是一首感人至深引入著迷的現代戀情曲，空靈而律動，蕩漾而含情。
逸飛與宛幾的交往實際上是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在海南會議上的巧遇與相識。第二階段是會後的兩地相思與鴻雁傳書。第三階段是逸飛的北京之行。第四階段是真相袒露與戀情的突然中止。
這場曠世戀情來得巧，去得快，但充滿了激情，洋溢著生命的能量，這是作者視野中的理想戀情，然而這又該怎樣才能回歸現實呢？主人公戴逸飛經過一種心靈饑渴與身體的壓抑後，終於找到了自己心中的偶像，因而引發了生命能量的總釋放和激情的總爆發，但他最終在去除遮蔽、尋求真相中失去了在他看來最寶貴的東西，他仍然是一個失敗的英雄。戴逸飛的理想主義在這裏又一次遭遇了現實的還擊。
宛兒是生活中美麗的自由意誌呈現者，連那樣深愛她的逸飛也不知其情之所歸與心之所求。她純樸嗎？完美嗎？夠得上開放適時的現代女性嗎？作者寫得含而不露，但她多情而心存創傷，美麗而蹈襲道德，這是她真實的一麵。與彭山花相比，這兩個女性，一個是愛而虛空，一個是愛而實在。
那麼，很自然地會想到，彭山花是愛戴逸飛的，他們之間有桂老師作中介，卻缺少真切的溝通，並不見得戴逸飛從內心深處迷戀山花，而是一種生活的實用主義原則在起作用，為什麼？正如作者所言，雙方都傾注了心血、智慧、思念的，才叫愛情，而戴彭之間似乎少了很多，這在當時無法彌補，他們有歡歌笑語，有事業追求，但更多的是生兒育女，日食三餐，更少的是生命固有的激情。那麼怎樣界定他們的婚姻呢？山花對逸飛是真愛，心滿意足，逸飛對山花也算是喜歡，但更多是隨遇而安，沒有找到生命的原欲，無激情的愛帶有幾分灰白色彩，就這樣，逸飛遇上宛兒，就找到了一種激情：生命複活了，生活更美了，感覺完全不一樣了。盡管他想到宛兒時彭山花會如影隨形地跟著他，甚至他去北京時在飛機快下降的瞬間猛地看見了彭山花，想起了過去，但當宛兒告訴他已有男友似想逃離時，戴逸飛感到這次的傷害與沮喪比彭山花的離開更厲害，真是入木三分啊！
道義與責任就意味著心心相印的愛情嗎？在更大的程度上，戴逸飛是在對社會負責而不是對愛情本身負責，社會責任與愛情的矛盾構成他對待彭山花的一種矛盾心態，因此在最後，“是良心和責任，讓戴逸飛來尋找彭山花，是對歡歡的憐愛，對桂老師的慰藉，是對彭山花的同情，對自己的交差，讓他飛越千山萬水在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來找她。一日夫妻百日恩，貧賤夫妻百事哀，糟糠之妻不可棄”，這段十分生動的文字說明中國傳統文化與儒家道德精神對戴逸飛的影響是何等深刻！
不是愛情本身驅使戴逸飛來找彭山花，而如果他們兩個長期生活在一起會幸福嗎？維持與穩定並非愛情的全部，中國傳統的婚姻與家庭模式不會因彭山花的出走而打破，但作家安排彭離家出走，是有意中斷這種婚姻。在彭的離去和戴對彭的尋找中，彭更現實，更懂婚姻的真諦，無性的婚姻本身便是悲劇性存在，沒有人生本質的幸福可言，是不道德的。彭是理智而負責的女性，戴尋找彭是想回到過去的婚姻嗎？在道義、良心與人的本能欲望之間，在社會責任與婚姻的幸福之間，他更顧及前者，他處於內心的矛盾之中。他試圖尋求新的別樣的生活，但在中國的現實社會中，他沒有找到理想的婚姻與愛情，而更多的是找到了責任和良心、道義和同情。他來到三亞，站在海灘上，想起浮士德，想起哈姆萊特，沒有喪失自信和希望，但腦海裏還是充滿了迷茫，“一堵絕望的岩壁和一隊孤帆遠影交替出現”，他是充盈著內在悲劇感的現代男人。他對事業孜孜矻矻，鍥而不舍，他將這種處事方式用於婚姻生活，並沒有原則上的偏差，但技術上的安排是一種宿命式的存在。他碰到宛兒，好像將會得到那種火熱的理想愛情與屬於自己的現代女性，而實際上隻是精神上的一種暫時滿足與情感慰藉，這本身便具有悲劇感。如若宛兒真與戴逸飛結合，也並不能說就是可靠的幸福的婚姻，當精神上的東西更高地懸於空中，便會成為一閃的曇花，純情的宛兒作為一種精神象征物，是理想的戀愛模本，而一旦變成現實的婚姻，就難於緊貼大地的懷抱。因此戴逸飛隻能在現實的婚姻與理想的愛情之間徘徊。
這就決定了戴逸飛的生命陷入了不可避免的矛盾之中，他隻能在永恒的靈肉衝突中行走。作者寫主人公的這種衝突，表麵上並不十分激越，而是波瀾不驚，有如深深的海流，在戴逸飛的靈魂深處湧動，這是作者借具有審美信息的文字符號留給我們的哲理沉思。戴逸飛坐而不亂，沉靜處世，隻有在與宛兒的交往經曆中閃爍著一種爆發性的情感，因此他的靈肉衝突受到了理性的調控，有道義的規範與社會責任的導引，因而隱於其精神的裏層，這是戴逸飛固有的好人性格特征，或許也正是一代人精神與物欲取向上不可克服的內在衝突．。他與宛兒，兩相對照，戴逸飛那代人似乎喪失了許多屬於人生命本體的東西，將自身的存在置於道德與責任的真空，忘了感受生命的活性欲求、呼吸人性的現代氣息，他不圖作愛情的補課，但他在不停地尋找著那失去的和想得到的東西，這種尋找既屬於過去，又植根於現實，也著眼於未來，在他茫然四顧而又奮然前行的尋找中，他覺得“眼下最要緊的，是要找到彭山花，不管她是死是活”，彭山花成為一個向往生命而又喪失了活力的象征符號，似乎成為逸飛前行與尋找中放不下的一個憂慮與疑點，他的這種矛盾在現實的環境中又怎樣才會求得人性的平衡與生命的自由呢？逸飛，但願逸飛能美夢成真。
四、內在意蘊與不盡餘韻：戴逸飛現象的思考與啟示
龔鵬飛是一位善於思考富有智慧的青年作家，《盛夏的果實》就是他深刻地省思社會人生與宇宙自然諸問題的形象化創造，表現了深刻的思想意蘊與哲學主題，做到了優美的藝術形式與深刻的思想內容的完美結合。
前麵部分實際上已對作品的思想意蘊作了相關的分析，綜合起來看，《盛夏的果實》給人的深刻思考主要還有這樣一些方麵：
作者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好人群體，他們在社會的廣闊空間也許並沒有轟轟烈烈的壯舉，但他們對社會的發展，對美好的未來生活懷有無限的憧憬，構成了社會發展的不可或缺的部分，他們有同誌愛，有美好品性，能寬容待人，表現了作者美好的社會理想。同時，作家通過戴逸飛的思考和多個典型環境，表現出了對人與自然關係的思考。母親去世，回到家鄉，感到了土地的溫暖；在黃山頭采石場刷標語，他大膽地表達了自己的一種優化自然生態環境的觀念，特別是主人公戴逸飛十分珍愛大自然的賦予，“我得到過祖國青山、土地和人民的厚愛，給我糧食，給我營養，得到過天空和明月的厚愛，給我光線和遐想。”可見，在作者的思想視野中，人類主體總是依賴著土地、陽光，依賴著美麗的大自然，正因其如此，人類才會生活得更加美好，才會可持續發展。因此，作者通過以戴逸飛為中心的人物群像對宇宙自然與人類社會發展的許多重大問題作了深刻的思考，小說的詩化之境和審美抽象，表達了一種關於人類生命與生存、發展的本體論主題。正如評論家蔡翔所指出的：“我們在創造世界，我們同時也在損耗著自身的能量；我們得到了我們夢寐已久的東西，我們同時也在丟失著我們身上許多彌足珍貴的品質。”作者寫主人公到龍陽縣騫家坪寫調查報告時，主管農業的副縣長、農業局長陪戴逸飛在新世紀酒樓吃飯，果子狸沒有了，也沒有胎盤，篇幅很少，也沒有特意的情節與專門的描述，而是在人物性格發展中自然流露，但人與自然可持續發展的思想躍然跳出。這些都包孕於主人公生活與成長史的背後，是另外一條暗含的線索，似斷實聯，時明時暗，將主人公的言行、追問等作了一種思想內涵的擴展。從寫人、寫入與自然，都可看出作者的和諧觀：宇宙與人類的和諧，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城市與農村的和諧，人與動物山水之間的和諧，顯示了作者對和諧社會的期望。
在此基礎上，作者倡明了自己的文化觀念。小說在開頭結尾都寫到了西方的一些思想家，如浮士德尼采。主人公戴逸飛作為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成長起來的一代青年知識分子，像其他同時代的大學生一樣，曾經崇拜過尼采，受到他思想的影響，但隨著自身的成熟，又逐漸地離尼采遠去了，形成了自己的思想獨立性。實際上，戴逸飛與宛兒的精神戀愛和狂熱的書信往來，本身便體現了尼采所言的酒神精神，代表了一代青年的情感釋放和情欲奔狂的狀態。逸飛失去了宛兒，又意味著一種時代情感與社會心理的更替，由流行而轉向冷靜。同時，作者又將戴逸飛置於中國傳統文化的背景之下，屈原的求索、杜甫的憂歎，都對他有著天然的影響，特別是紅樓文化、水滸文化、西遊文化等中國文學名著的光輝，一直給了戴逸飛文化的活力和精神動力，造就了他作為知識分子的靈性。另外像中醫文化等，都是一種主人公成長和思考的背景。因此，讀完《盛夏的果實》之後，總有沉甸甸的文化熱浪襲來，使人覺得作家構設了一種理想的文化形態，那就是滲透在作品中的這種中西思想相互激蕩的文化。作家的這種文化觀是一種博采、兼容與繼承發展的文化觀，是以人為本的文化觀，對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廣泛吸收、學習，對西方先進文化采取寬容的胸懷，批判地拿來，對傳統與現代關係又能辯證處之，從而形成具有自己特色的文化模式。因此說，作者通過成功地塑造戴逸飛等人物形象，張揚了先進文化，為先進文化建設提供了形象化的思考。
應該說，戴逸飛是深受中國儒家文化影響的人物，從他對待戀受、婚姻、家庭、事業、朋友，對社會人生的態度，對道義的堅守，對社會責任感的永不丟失等各方麵，都可看出這一點，但又正因如此，也就透出了他性格的弱點。對宛兒的狂熱追求，是原始生命能量的總爆發，也是其文化性格的補充與跨越，是對原有自我的否定與創新，因而作家意在對逸飛這個典型人物作一種文化改造與揚棄，也正因這個過程漫長的緣故，逸飛的尋找就一直沒有結束。這種創造性假設實際已是藝術的真實，作家希望中國文化的發展能在揚長避短、自我優化中前進，在中西合璧的廣納博采中開動先進文化的航船，乘風破浪，勇往直前。
可見，龔鵬飛使我們人類麵臨的現實在《盛夏的果實》這一審美符號體係中凸現成了一種藝術抽象：一方麵，人類應該心平氣和地與大自然平等相處，共建家園，應徹底改變輕視自然的態度和做法，對人類未來的困境有所醒悟和警覺，應該摒棄對官能刺激的感性追求和對物質享受的沉湎，樹立長遠的可持續發展的眼光；另一方麵，人類應切實加強自身的精神文化建設，正確處理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係，將人之為人的本性完美地回歸到人身上，創建和諧社會，張揚先進文化。
實際上，這是作者的一種哲學沉思，是作品形象背後滲出的深刻思想，因為“在真正是思想家的詩人或作家身上”，總會“出現一種不可解釋的、非常的、連科學也難以明辨的精神現象。這是一種透視力，它幫助人們在任何可能出現的情況中測知真相……”（巴爾紮克：《
初版序言》）如此而行，《盛夏的果實》的意義永遠不可“窮盡”和“掏空”，可謂“此時無聲勝有聲”，“於無深處聽驚雷”，因而說，“最高的哲學是藝術，最高的藝術是哲學”，（陳弘：《論哲學和藝術的同一性》，《文藝研究》1990年第3期）在詩情與哲理的融彙中，龔鵬飛構建了一個獨特的藝術世界，將哲思滲入戴逸飛的靈魂，使詩情具有哲理的沉注和積聚，表達了人的形而上的探索本質，正如有的論者所分析的：“人有一種追求形而上的本性，就像人同時具有一種相反的追求可由經驗實證的知識的本性一樣。形而上和形而下是人類無窮精神探求的兩極。現代哲學與現代藝術的一個重要的扭結點，是哲學與詩人共同的形而上學思考。唯其如此，方才構成了藝術與哲學的統一，構成了藝術的哲學意味”。（周憲：《論藝術的哲學意味》，《北京大學學報》哲社版1989年第1期）。《盛夏的果實》所蘊藏和顯現的，正是這樣一種餘韻無窮的意味。
其實，戴逸飛是一個複雜的人物，也是一個沒有結束的人物，他的動機與效果，他的理想與現實，他的愛情與婚姻，他的追問與探索，他的思想與行動，等等，都從不同的側麵和層次昭示著種種生活現象與社會存在，是一個典型人物，他所代表的，概括的，筆者將之歸為“戴逸飛現象”，這個人物及其現象令人沉思，給人啟示。
其一，從他的出身與發展的關係來看。戴逸飛是一個平凡的鄉下人，卻置身都市，麵對社會的競爭，因襲的負擔和先天的局限地位的弱勢和出身的普通，都決定了他在現代都市人際競爭中的地位，而如前所述，他心懷理想，不滅抱負，也深知處世之道，又很有獨立方式與生存性格，那麼，盡管他才華橫溢，像戴逸飛這類鄉下出身的知識分子能成功嗎？他的成功與其他人是等價的嗎？
其二，從他的思想與實踐的關係來看。戴逸飛有著高貴的道德和不凡的操守，有不易的道義原則和人生理論，他服從製度安排，但又總在獨立不羈地追問與探索，有同道者，如阿吾、古田心，卻總感一種人生的孤獨和行動的艱難。他高遠的理想決定他時時處處想把事情做好，又似乎與其出身並不相稱，因而他在現實行動中謹慎有餘，很多思想難於付諸實踐，這種矛盾產生了人生的焦慮，盡管逸飛藏而不露，但他深知人生之艱難，幾次挫折他都挺過來了，外表普通，心如大海，隻得重新起步，逸飛能遊到人生彼岸嗎？
其三，從他的現在與未來的關係來看。現在的逸飛是一個失敗的英雄，其本身具有時代的悲劇特色，隨著小說的結尾，那扣人心弦的場景給人一種無窮的遐想，逸飛的未來光明嗎？他會有怎樣的命運呢？走上探索之路的他不會停，然而幸福會垂青逸飛這樣的人嗎？前途有如大海那樣茫茫無邊。我不禁流下了傷心的淚水，我將怎樣為他找到一個合理的答案呢？
其四，從他個人與社會的關係來看。個人是社會的細胞，隻有個人的才幹充分展示了，隻有個人的人生優化了，隻有個人的生活和諧了，才有社會的發展、進步和繁榮，而隻有個人適應了社會，融入了社會，才會為社會所認可和支持，那麼，戴逸飛們有這樣的社會適應性嗎？逸飛是一個時代性很強的人，時代又能否容下他這樣才華橫溢的人？他沒有像《紅與黑》中的於連那樣，為了個人發展而不擇手段，他的行為合理合法，他是一個近乎完美的人，時代不就需要這樣的道義承擔者與追求自我完善的人嗎？我真希望作家能給我一個答案。
其五，從他的“情”與“理”的關係來看。逸飛與山花結婚，後來過著無性的婚姻生活，而性與情對於夫妻而言是如此緊密地統一在一起，因而逸飛的本能驅動著他去尋找新的生命能量對應物，改寫人生的方程式，因而與宛兒火熱地瘋狂起來，後果令逸飛損失慘重，不僅沒有得到所愛，反而為情所傷，為情所害。在海南農業戰略研討會上，因與宛兒如膠似漆而分散注意力，沒有認真聽會，導致的結果是寫成的五千字的會議綜述嚴重失實，發表後受到辭職處分，丟了飯碗，住到了地下室。這一神來之筆令人沉思，像逸飛這樣十分理性化的人也有犯錯的時候，而且是因情而起，為情所害，他沒有過“情”關。這充滿了悲劇性的辯證法，與山花對比，逸飛不會回到過去，但他的選擇又麵臨著何等嚴峻的考驗呢？也說明任何人都會有錯，不過逸飛是錯在“情”這個節骨眼上，錯在人關鍵的軟弱部位，這堪稱是對人類普遍弱點的揭示，也是樂極生悲的補證，還令人想起古希臘英雄阿基琉斯的“腳後跟”那個致命傷。人啊，又是多麼脆弱和渺小！而逸飛則反省自己，認為“確實是我的錯，人有時候在某個方麵過不得坳，就會犯大錯，我就是在那稿子的把握上沒有過坳。”好一個“坳”，點出了人的知識是無止境，學海無涯，任何人都不能狂妄與馬虎的道理。這又怎能不令人深思呢……
寫到這裏，我忽地想起李白的兩句詩：“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盡管字麵與逸飛之間看不出必然聯係，但總以為暗合了某種玄機天理，也就鬼使神差地用它作為了標題，算是一個暫時的心安。
螢火蟲優美地歇在他的肩頭，那美麗的綠光使他覺得這簡直是神啟神示之光。一
天地氤氳，萬物化醇。
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拷問意識，還是後天發育成長的置疑精神，戴逸飛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無限的敬畏，充滿了崇拜，也充滿了追問。
是啊，正如古書上說，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是啊，天不為一物枉其時，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是啊，日月不明，天不易也，山高而視，地不易也；是啊，苞物者眾，莫大於天地，化物者多，莫多於日月；是啊，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是啊，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每當星光點點的夏日晚上，戴逸飛在農家院子裏乘涼，螢火蟲優美地歇在他的肩頭，那美麗的綠光使他覺得這簡直是神啟神示之光。為什麼有這麼多星星？每一顆星星上是否有一個最高長官掌控？星星旋轉的密碼掌握在誰的心裏？很多很多星星組成一重天，一重天外又是很多星星，又組成一重天，東方傳說有九重天，還發明了恒河沙數這個成語，那九重天外還有沒有邊界？
戴逸飛上初一的時候，學了地理，他知道了地球是圓的，懸浮在空中，太陽比地球要大好多倍。地球除自轉之外，還圍著太陽公轉。那天早晨，他割牛草回來，碰到了正叔。正叔說：“今天太陽會曬死人。”戴逸飛說：“你知道太陽比這個地球大嗎？”正叔說：“你小孩子說胡話。”“不是，是地理書上說的。”“書騙人，太陽還沒有一籮筐大。”“正叔，剛剛你說太陽曬死人，證明太陽上有光，我們地球的光都是來自太陽。還有晚上那些星星，好多都比太陽大。”“你這個書憨子，你就是捉隻鴨子給我吃，我也不相信。”正叔赤著腳，打著赤膊，肩上搭條粗糙的擦汗的毛巾，趕著那條贏弱的黃牯牛走了。
後來正叔在一些場合表達了他對戴逸飛的蔑視。正叔說：“戴家出了個書憨子。他說什麼太陽比地球大。還說什麼星星比地球大，還讀幾年書，他就會說南瓜、冬瓜比地球大，沙子比地球大呢！”正叔說，“有時太陽曬死人，是太陽菩薩使了魔法，就跟人喝了薑湯要出汗一樣。”正叔由此斷定讀了書是沒有用的，不如多在地上施點肥，打穀時幹癟的殼子會少些；不如多給菜地潑點糞，黃瓜就會結得大些。為此，正叔在四個兒子伏生、旺生、華生、夏生隻讀得一年兩年書的時候就中斷了他們的學業。他的理由是會寫名字、會認幾個字、會算數、會打算盤就行了，書讀到初中，就會成書憨子。“你看戴家那個飛伢子什麼事都不會做嗎，秧，秧插不直，挑擔子相公不像相公，做工不像做工。”正叔堅持著他的觀點。
戴逸飛考上大學、離開故鄉時簡直可以說是飛也似地逃了出來。他在這塊土地上受到了嘲諷受到了歧視。鄉黨的輿論是強大的，鄉黨的聲音是猛烈的。誠如《列寧在1918年》那部影片中所說的：“我們無產階級要發出自己的聲音了。”鄉村的無產階級對他的譴責也是致命的，他不能夠適應在這裏生存盡管他對這塊熱土滿懷深情。
大學的第一個寒假他回到了故鄉。人民公社早幾年已變成了鄉，社員已變成了村民，大鍋飯已成了承包製，正叔堅持要他的四個兒子種好田。四個兒子誰也不聽他的，一個個跑到城裏去，挑灰桶摻沙子販鱔魚，嚼檳榔抽煙進錄像廳看色情錄相，還留長頭發，賺的錢一個不剩花完，正叔隻好帶著老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想打個翻身仗爭取過上解放前富裕中農以上的生活。不料，毛主席發出的口號“要消滅一切害人蟲，全無敵”的“害人蟲”不但沒有被殲滅，還跑到正叔的責任田裏翩翩起舞，然後就對正叔田裏的稻穀進行千般蹂躪，萬般糟蹋。正叔收獲的兩季稻大都是一些癟穀子。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風車是檢驗稻穀的唯一標準。一經風車的檢驗，那些癟穀子成堆成堆地飛舞輕揚，黃澄澄的稻穀卻碩果僅存。正叔麵露菜色，悶悶不樂。加上是年正叔養的一頭豬發瘟，此樣的豬肉是不能賣出的，正叔隻好難過地把豬安葬。正叔尋其原因，同村曹師公路過，掐指一算，泄露天機：“你家之所以背時，是你吊死的父親為禍，必須準備一桌酒飯，準備二十元錢的包封，由我來驅害。”正叔欣然同意。那一日，北風勁吹，雪花猛飄，戴逸飛正好放了寒假回到家。正叔家鑼鼓大作，唱聲繚繞。戴逸飛跑過去一看，見曹師公穿著大黃袍，帶著幾個穿黃袍敲鑼的弟子在驅鬼。他口中念念有詞，時而唱上幾句，並燒著一張張黃紙。他像戲台上的戲子，帶著弟子們在正叔家的堂屋裏追趕，有時嗬嗬喧天，有時目眥盡裂，有時大聲怒吼，有時扭腰躲閃。過了半個小時，他們一個個汗液滿臉，氣喘如牛。驅鬼運動總算平息，正叔的夫人此時是“長太息以淹涕兮”，繼而放聲大哭。曹師公收了紅包，在正叔充滿希望的眼睛的護送下昂首挺胸地往外走，見到戴逸飛，說了句：“大學生，放假了呀。”“放假了。”戴逸飛回答了。
不幾天，曹師公在村裏一次次地驅鬼。正叔首度開啟了鄉村偃旗息鼓十多年的驅鬼運動。戴逸飛怎能容得，物質是第一性的，意識是第二性的，存在決定意識，中學政治教師這樣說，大學哲學老師這樣說。“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戴逸飛不知怎麼的想起了辛棄疾的詩句。封建迷信又死灰複燃了。戴逸飛放寒假回來前，輔導員叮囑全班同學，每人寫一個調查報告，歌頌改革開放的城鄉的巨大變化，反映存在的社會問題。戴逸飛想到此，就給《人民日報》寫了封讀者來信，標題是：《鄉村封建迷信又死灰複燃》，還專門跑到鎮上的郵局去投寄的。他的底稿不知怎麼的被人發現了，曹師公受到了人家的威脅：“你不要再搞了，省長派大學生來調查你們的，你會被抓起來的。”曹師公嚇得麵如土色，一日，砍了一斤肉，買了一斤糖來戴逸飛家，希望戴逸飛手下留情，不要追究。
當然，給《人民日報》的信沒有發表，曹師公待戴逸飛春上返校，見對他沒有任何動靜，又出山了。不過他這次不在附近招搖，而是跑到很遠的地方，幾年下來，他賺得盆滿缽滿。
許多年後，戴逸飛想到自己的此舉，覺得自己太幼稚了。一封讀者來信真能阻擋幾千年積澱的文化習性？老人家采用了無產階級專政的霹靂手段，才遏住了四舊這種表麵形式，但神鬼觀念還不是牢牢植入人的心中。待社會稍稍變鬆就出籠出山了。社會萬象紛紜，千奇百怪的事怎能沒有？
在大學的一個個長夜裏，戴逸飛除了青春期的衝動，想了幾個漂亮聰明的女孩外，就是思索這樣的問題，我是不是太虛偽了，我寫那封讀者來信真實的動機是什麼？是對正叔蔑視自己的報複？還是什麼？迷信，我就真的不迷信？小時候自己不就迷信過雷公？迷信的對立麵是科學和實證。但科學和實證為這世界的本質提供了多少證據。宇宙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時間上無始無終，空間上無邊無際”，這樣的解釋不如不解釋，這不符合我們的常識。因為我們的常識是時間是有先後的，物質發展是有因果的，空間是有邊界的。人類是從哪裏來的？宗教說，是上帝造的，但上帝又是誰造的，上帝的上帝又在哪裏？進化學家說，人類是猴子變的，猴子是什麼變的？猴子是魚變的，魚又是什麼變的？我是誰？我是戴逸飛，我從哪裏來，又將向哪裏去？我的性格為什麼會是這樣，不是那樣，我的意識為什麼有時模糊混沌，有時異常清晰。意義是什麼？人生的意義到底何在？價值是什麼？人生的價值到底何在？判斷、評價在人一輩子的生存生活中，居於一個什麼樣的位置？是自我判斷、自我評價第一，還是社會評判、他人評價第一？
戴逸飛在讀世界經典名著的時候，深切地感受到，那些先知先賢也未能弄清這些問題。戴逸飛認為，在世界千年的文壇上，歌德是排在第一位的偉大作家。他的經過六十年錘煉的《浮土德》更是讓戴逸飛仔細把玩，拍案叫絕。他記得《浮士德》裏麵說：大自然繅著永恒的長絲，始終如一地在紡錘上運轉。是誰生動地分出勻稱的序列，而使它具有旋律？是誰號召萬物而渾成一體，發出奇妙的宮徵？是誰使狂飆怒號？是誰使晚霞成綺？是誰將繽紛的春花，向情侶散步的道上散布？是誰把平常的綠葉，編織榮冠以表功績？歌德以文字的形式把對這個世界的追問留給了千千萬萬後來者。當然，早歌德兩千年的我國大詩人屈原早就在《天問》中表達了對大源大本的追問。戴逸飛感到有必要弄清楚這個人類的基本問題：我們是誰？我們是從哪裏來的？又將向哪裏去？如果這個問題弄不清楚，人縱使一世英明，也不免籠罩上混沌的陰影。也許人類永遠都不能弄清楚這些問題。科學的發現，揭示了部分若明若暗的走向，也許永遠不能揭示其全部真相，尋求真相的過程是一個艱難痛苦的過程。破案的大偵探如此，那麼人類尋求自身真相的過程更是路漫漫其修遠兮。這是所謂的知識分子的“終極關懷”嗎？戴逸飛無形中也上了後現代所指稱的“終極關懷”的船。
戴逸飛思索這樣的問題，常常弄得徹夜不眠。你是得了神經官能症，得了憂鬱症，得了厭世症嗎？沒有，他自己回答。你是心理不健康，要去看心理醫生吧！不，解鈴還須係鈴人，我自己能夠調整。
借問高歌凡幾轉，河低月落五更時。這樣的思索這樣的追問伴隨戴逸飛度過了大學時代。在“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的時候，在“太陽初出光赫赫，千山萬山如火發”的時候，他的思緒如騰雲似湧煙如巒山又似散絲地糾纏著這些問題。這些問題以後還將伴隨戴逸飛，戴逸飛對自己這一點是心知肚明。《渴望》裏有一句歌詞：“這樣執著，這樣執著究竟為了什麼？”究竟為了什麼，戴逸飛也不知道。
厚德載物的大地多麼安詳。人原來是這麼容易死去。人來自於土地，又回歸土地。二
戴逸飛是從教室回到宿舍樓門時被守傳達的王大爺截住的。“你的電報。”王大爺直截了當地走到他麵前，把一封外裹塑料紙的電報遞給他。戴逸飛一下子驚住了，撕開塑料紙，看到這麼五個字：“母病危速回。”戴逸飛一下子天旋地轉，腳就彎了，一屁股跌在地上。
班長路過趕忙把他扶起，“你怎麼了？”就見電報從戴逸飛的手裏掉落到地上，班長拎起一看，說：“逸飛，你趕緊回去呀。”戴逸飛才鎮定下來，班長就陪他去輔導員處請假。輔導員說：“你們隻有二十天要畢業了，如果你母親病情穩定了，趕快趕回來。”戴逸飛說：“是。”班長又要陪他去長途車站，戴逸飛說不用，便匆匆忙忙地搭公共車去長途車站。
他的腦子一片空白，他不希望母親死去。十一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因在洪水中搶救公共財產落水身亡，是母親把哥哥和他拉扯成人。母親要忙的太多，要使的力太多，就隻好在菜中多放些粗鹹的鹽，以致她前些年得了高血壓，經常臉憋得通紅。在月光下她割稻子，在雨雪霏霏的清晨她挑菜去鎮上賣，有次她還去建築工地挑泥漿，竟兩眼昏花，暈倒在工地上。母親疼愛他和哥哥，好東西自己不吃留給他和哥哥吃。每年她給哥哥和自己做兩雙布鞋，戴逸飛此時此刻還穿著母親縫的布鞋。
到了長途汽車站，戴逸飛也不管排隊不排隊，衝到售票窗口，買了一張往華河的車票，當他離開時，身後一大群抗議和咬牙切齒的聲音，都是衝著他來的。已經是六月，熱浪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開始蒸騰。他拖著沉重的身軀，一副要哭的模樣，上了車。車是一部舊車，到處都是掉了漆，露出鏽鐵的顏色。是一部奔喪的車，戴逸飛的潛意識裏冒出這幾個字，馬上又斷然否定了。媽媽，你不能死呀，媽媽，你不能死呀，媽媽，你怎麼能死呢…．．
車發動了，在柏油路上開始使勁顛簸，車發出的聲音有點像牛叫，嚎喪啊，戴逸飛的潛意識裏又出現了家鄉的那句土話。假如母親真的死了，戴逸飛一想到這裏，眼淚就像雨水打在玻璃上一樣瀉出兩道帶珠的淚痕。蒼天在上，媽媽不能死，他執著地在心中守住這個念。
車子一路高歌，到了華河。戴逸飛又坐上了通往自己家鄉的中巴。中巴裏人塞得滿滿。盛物的籃子一般舉到頭頂，箢箕呢則蹲在地上。他一眼望過去，豬崽子和嬰兒混在一起，公雞通紅的冠和姑娘買的紅布給車上添了喜色。鄉間中巴上真是一個雜貨鋪，什麼都有。雞屎的味道和豬尿的臊氣在車廂裏輕輕蕩漾，那個老大娘舉過頭頂的籃子上掉下了一團團雞蛋的乳白色的蛋清，把戴逸飛的頭頂都滴濕了。是不是給我戴孝啊，戴逸飛的潛意識裏又冒出了這麼一句。他哭喪著臉，又鐵青著臉，手使勁地抓住車的扶手。
鄉間的公路真是坑坑窪窪得可以。時而是一個大水窪，中巴經過時，濺起的水花透過車窗玻璃打在一車乘客的臉上；時而又是一堆碎石，車輪碾過時，發出了刺耳的聲音。又遇到了一個大水窪，車子幾次想衝過去，還是沒有成功，隻得返回來，在發動機的引擎聲中，車子一次次地進幾公分又退幾公分。司機就號令車上的壯士下去推，戴逸飛也隻好跟著車上的青壯年開展推車運動。下去的好多都是打赤腳的，他也隻好把布鞋脫下來，放在公路邊的青草上。在一輪輪的“一二三”的吆喝聲後，在使出吃奶的力氣以後，車子終於通過了水窪地，笑聲也在車廂內外擴散。我哭豺狼笑。戴逸飛的潛意識裏又冒出了這麼五個字。不，他們絕對不是豺狼。他又在心裏這樣說。
戴逸飛下車時，夜幕已經降臨。燦爛的星漢上有千億兆星星，有的凝結成一塊塊的，有的聚集成一堆堆的，有的皎潔，有的幽黯。鄉村的夜到處有唧唧的蟲聲，空氣中彌漫著土地的芳香和青草的氣息。戴逸飛在推車時候脫了鞋。後來他把鞋幹脆塞進包裏。在城裏打赤腳人家會覺得是不共戴天的另類，而在鄉村打赤腳，卻覺得打得光榮，打得光明正大，打得心裏減了負。戴逸飛沒有穿鞋了，他便飛跑，他經過老抽水機站，便沿著那條老塘的蜿蜒的小路飛跑，腳好久沒踩在青草上了，此時在故鄉的青草路上跑，多麼自在。“媽媽，我回來了。”他大聲地叫喊著。他在星空下飛跑的身影被不遠處屋場上的鄉親們看到了。“快點，你媽在等你。”快，快。”他跑得氣都喘不過來了，忽然他聽到了哥哥嗡聲嗡氣的哭聲，他聽到了屋場上的人都亂作一團的嘈雜的叫喊聲，他不知道自己在飛跑了，他似乎覺得自己的靈魂在太空翱翔。哭聲漸漸地從他喉嚨發出，漸漸地大起來，大起來，當他的腳步抵達家門口時，哥哥聲嘶力竭地叫道：“老弟，你晚來了兩分鍾呀。”
媽媽，敬愛的媽媽，你在兩分鍾前已經走了，兒子回來晚了。戴逸飛此時失去了控製，他大聲地叫喊著媽媽。給他精氣神的媽媽此時靜靜地臥著，成了一具永不回複鮮活生命的屍體。她麵無血色，眼睛是一片混沌的白，鄉親們把她的眼皮合上了。戴逸飛渾身顫抖，他一聲聲地吼著“媽媽，媽媽”，他在媽媽的額上輕輕地吻了兩下。至今為止，他還沒有吻過姑娘的臉，他隻吻過媽媽的臉。鄉親們要他把媽媽握著的拳頭掰鬆，讓她的手自然地垂落。鄉親們給媽媽換上了壽衣，用一塊紅布蓋住了媽媽的臉。媽媽躺在地上，她的腳頭，點著一盞青油熬的燈，火苗幽暗地跳躍，為媽媽嫋嫋飛去的靈魂祈禱。戴逸飛哭得精疲力盡時，被鄉親們勸著到外頭站了一會。他仰望星空，覺得星空上一定有一顆星掉了下來。土地上傳來了蛐蛐的嗚叫，屋前荷塘裏的荷花和屋門後的菜園裏的青菜都似乎在傳遞著生命的秘密。厚德載物的大地多麼安詳。人原來是這麼容易死去。。人來自於土地，又回歸土地。每個人都有這一天的。哲學家、占星學家、將軍、詩人、和尚、打鐵的、背纖的，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的，拍驚堂木的戴鐐銬的，小巷深處的販夫走卒以及宰狗的，還有傳教士等等，都有這一天。這是宿命，這是不可更改的宇宙的最高的鐵律。一想到這一點，戴逸飛就平靜了許多，莊子鼓盆而歌的故事閃過他的腦際，他不再顫抖，不再抽搐，不再那麼悲情四溢地嚎叫。
哥哥被堂伯伯叫去，一會兒走到他身邊說：“老弟，人鄉隨鄉，入俗隨俗，過一下開個會，要按村裏的規矩，你就不要做聲。”戴逸飛點了點頭說：“好。”
一個母親的治喪會議開始了。鄉親們都很有經驗，知道怎麼辦這樣的事，經過協商和討論，推舉出了頭領，頭領就大聲宣布哪位負責買棺木，哪位負責布置靈堂，哪位負責采購，哪位負責通知親戚，待任務一一吩咐，堂伯就站起來對喪魂落魄的他說：“大學生，現在時代變了，附近十裏八鄉都請道士、請和尚做道場，戴家也不能例外，免得被人笑話。你有意見嗎？”因為哥哥打了招呼，戴逸飛就說：“你們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堂伯說：“好，我一直很擔心你又要給《人民日報》投稿，你隻用磕頭就是，其餘一切事都不用你管。”戴逸飛點了點頭。
他在這樣的場景中什麼都不會做。在這一套既定的程序中，他既不會編碼，又進入不了狀態。他覺得自己讀了幾年大學，已經漸漸地遠離了這種文化磁場，現在麵對他們，他的思維又怎能進入到活潑和雀躍的狀態呢？好在堂伯已經講了什麼事不要他管。他看到忙活的人都各司其責。正叔率領四個兒子都來了，不亦樂乎上上下下奔忙。他一遍遍地回憶母親各個時期各個階段的音容笑貌，不知不覺，覺得一些句子就蹦了出來。這是他的長處，文字的精靈偏愛他，鍾情他。他叫人買來筆墨和紙，把這幅挽聯寫了出來：生我身養我身慈母手中線納出鞋底伴兒走過千山萬水念您好想您好遊子眼裏淚凝成珍珠隨媽灑遍四海五洲
當他寫完，他已昏昏欲睡了，隻好走到堂伯家的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各路吊唁的人馬都陸續到了，人們看著戴逸飛寫的挽聯，都歎服還是大學生水平高。曹師公也帶領他的道士隊伍進場，他們穿著黃色的道袍，敲著小鑼，曹師公胖胖的臉上堆滿笑意，眼睛朝戴逸飛乜斜了一眼，也許是探聽戴逸飛的虛實吧。嘴裏說：“侄兒子保重。”
堂伯要戴逸飛見了人就遞煙，就磕頭。鄉規鄉俗違不得，戴逸飛也隻好遵循此體例。他見了人就遞煙跪下磕頭，正叔常常繞到他麵前向他要一根煙。一聲狗叫，一掛鞭炮響，他就要跪下，這也成了這兩天的程序。這是一種機械簡單的程序，這是一種呆板的循環，卻讓他落到了孝子的名聲。兩天下來，當他卷起褲子看時，膝蓋上已紅腫一片，有一種麻麻的酥酥的痛。在出殯時，他又連續磕了幾百個頭，到得安葬了母親時，膝蓋已磨破了一塊皮，褲子都滲透了血跡。
母親的喪事還算辦得體麵，請了道士，請了和尚，吹拉彈唱，震耳欲聾，熱鬧了三天。母親死前，手指著櫃子，哥哥嫂子當著親戚的麵，把媽媽的那個裝錢的紅布打開，一共是一百五十二元，另外，這三天，收了禮金二百多元，這次喪禮也就花了三百多元，最後，除掉花掉的，還剩下三十四元。哥哥說：“老弟，本來按規矩是兩兄弟平分，現在你全部拿去吧。”戴逸飛說：“還是平分吧。我馬上就要畢業了，每月都有六十多元工資了。”哥哥還是把二十元給了他，自己隻拿了十四元。戴逸飛就揣著這可以作一個半月夥食費的錢上路了。
他一步一回首，覺得心裏實在堵得慌。現在父親母親都先後撒手人寰，庇護他的高堂父母都不在了。自己要承擔起生活的全部責任。臍帶斷了，養育的恩情隻能長長地留在心中回味。“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的誓言到哪裏去兌現？他又返回來，到父母的墳頭佇立。母親的墳安葬在父親的墳的旁邊。父親的舊墳前野草茂盛，一些紅蜻蜓在翩翩起舞，母親的新墳上還是一堆黃土，鞭炮的碎屑散落在上麵。現在兩老終於成為連理枝了。每當深夜，他們一定還可以交談，這是他們的幸福時光。
戴逸飛在母親的墳頭深深地鞠了幾躬，於是便大步流星地走了，他不想再回頭，回頭就會失控的。
畢業前的校園是喧嘩和騷動的，同學們都在等待分配方案。表麵上大家都在清東西，去圖書館還書，拉著個留言簿到處請人留言，實際上大家都在盯著那些留省城的名額。有的同學還提著禮物到班主任和輔導員家裏去說情。戴逸飛的成績在前列，留省城應該是有希望的，但他抱著任其自然的態度，沒有去找一個人。到那天吃完畢業宴，他領到的派遣單上寫著華河地區教委分配辦。
君從故鄉來，又回故鄉去。他沒有沮喪，與同學們告了別，回到了華河。
到華河地區教委分配辦交了派遣單，正式分配到單位還需等幾天。戴逸飛便把行李寄存在一個同學家，獨自去了高中母校，看望自己的高中語文老師酈道明。
在高中三年中，戴逸飛最敬佩的老師是酈道明。酈道明最喜歡的學生應該是他戴逸飛。酈道明現在是華河地區僅有的幾個語文特級教師。戴逸飛在他家簡陋客廳的木沙發上坐下時，酈道明為他取下了草帽，把一杯涼茶遞給了他。“酈老師，我分配回華河了。”“好啊，怎麼不留省城呢？”“隨便分哪裏，我都無所謂。”“好，是我酈道明的學生，很多事情看淡點。”
閑聊了幾句，酈道明說：“我馬上要趕到省城去參加高考閱卷。我前幾天填了一首詞。你剛參加工作，世界上的人和事很複雜，我就把它送給你吧！”
戴逸飛便打開了酈老師用毛筆寫在宣紙上的詞。賀新郎？值日偶得
人獸相區別，隻幾個念頭錯過，眨眼時節。蠅頭微利爭高下，為問何時贏得？區區小我難舍。惡語相向矛盾時，露醜行彼此來威脅，流下了，無謂血。
紛爭過後頭已白，但留下了劣跡斑斑，眾人鄙夷。輸贏對錯麵子事，毀了多少豪傑。有多少傳世人物？大智若愚磨難後，更胯下受辱奮起者。積善久，聖人得。戴逸飛看完後，興奮地說：“老師，寫得太好了，這是你人生幾十年的總結，也是對我即將走上工作崗位的教導，我記住了。”
酈道明說：“要記住，要以大氣的胸襟看待這個世界，不要與人斤斤計較，爭個長短。”
戴逸飛感激地望著老師。自己的父親去世早。在這個世界上，是母親把他拉扯成人，母愛是無價的。除了母親外，酈道明可以算得上自己的精神之父。
酈道明教語文課，提倡詩化教育。甚至當班主任，也搞詩化教育。戴逸飛印象很深的是兩件事。
剛剛上高一，一次班會課上，酈道明提塊小黑板走進教室。“今天班會課上就來分析我昨天寫的這首詩，詩的標題叫《細節》。”說著他就把小黑板掛上了大黑板，全班同學的目光齊刷刷瞪著黑板。路上的一片樹葉室內的一張雜紙高人不拾我拾流水正響的龍頭一個白日亮著的電燈一盞閑人不關我關牆角的蛛網一縷門上的灰塵一點超人不管我管桌麵的一桌飯菜手上的一節饅頭
闊人亂丟
我不
受人之惠要謝
借人之物要還
仙人不願
我願
教室裏音量要小
寢室裏腳步要輕
能人不行
我行
細節是藝術的生命
細節是品質的生命
講細節的藝術是精品
講細節的凡人是聖人
“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寫這首詩嗎？”
“知道。”同學們都麵麵相覷，臉紅得不行。‘
“知道就行了，這節班會就到這裏結束。”不到十分鍾，酈道明就走出了教室，留給了同學們一個回味的空間。
到高三那年，班上的男女同學就有信號和苗頭了。坐在戴逸飛旁邊一個作文寫得好的女同學，在上課時頻頻給戴逸飛遞紙條，戴逸飛屢屢丟紙條過去。洞察秋毫的酈道明為挽危瀾於即倒，又在一次班會課上亮出了他特為此而作的《真愛，尚須等待》：
雲兒說
我和虹的愛
要多美就有多美
你試試吧
我說
莫急，我的愛不在空中
花兒說
我和蝶的愛
要多甜就有多甜
你嚐嚐吧
我說
且慢，我的愛不在葉上
鳥兒說
我和樹的愛
要多高就有多高
你看看吧
我說
不忙，我的愛不在樹梢
愛有愛的意義
愛有愛的磁場
愛有愛的季節
真愛，尚須等待
一首詩，真的平息了戴逸飛蠢蠢欲動的青春潮水。
此刻，酈道明要趕去省城閱高考試卷，戴逸飛隻好向老師告辭，同在華河，以後到老師這裏來的機會多。
他要在這裏孕育孤獨，釀造孤獨。孕育和釀造一種刻骨銘心的孤獨。三
戴逸飛被分配到了華河地區農校。
在人事科報了到，總務科給他分了一間房子。他拿著鑰匙，經過學校的籃球架，又走過運動場，走過幾幢六七層的水泥建築，就是那幢七十年代建的紅磚三層樓房。他是分配在三層的307房。他經過一層時，看到一樓的樓道擺滿了煤爐子和鍋碗瓢盆，一股股嗆人的煙味撲麵而來。他上了二層，看到二層也如此，還有的門口把嬰兒的搖床放在樓道上，靠裏間的那戶人家，一根竹竿搭在裏牆和門廊之間，竹竿上掛著五彩繽紛的“萬國旗”。他上了三層，他看到，三層有幾間房子前還清淨，大概是要住新分來的大學畢業生了。他打開307房，發現房子掃得幹幹淨淨，窗子上也擦得明明亮亮，一張刷了紅漆的半新不舊的高低床，一張已刷了紅漆的書桌，一個書架整整齊齊地擺在那裏。長這麼大了，終於有了一個遮蔽風雨的獨立房間了。戴逸飛一陣喜悅。他乘車去了市裏，到同學家提了自己的行李，在這裏安家落戶了。
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尋找孤獨，他尋找到了。
他要在這裏孕育孤獨，釀造孤獨。孕育和釀造一種刻骨銘心的孤獨。
為什麼魯迅先生說：“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魯迅先生躲什麼。戴逸飛沒有仇人，胸中沒有複仇的計劃和火焰。在這裏，值得欣慰的是，他可以思考。
思考是一種嚐試，嚐試著了解世界，理解世界，揭示世界，嚐試著逾越未知的鴻溝。思考是一次驚心動魄的回眸，思考是一次壯懷激烈的遠眺。思考讓過去和未來共斟酌，思考把苦難深重的史冊和光芒四射的未來緊緊地連在一起，讓它們分不出彼此。思考也是一種對傲慢與偏見的複仇，留下了公正。知識分子經得起曆史檢驗的公正感，也就是知識分子的成就感。
戴逸飛把房子整理好了，便推開窗子。窗子外是幾棵高大的樹，綠葉綴滿了樹枝。七月流火的時節，每一隻蟬附在每一片綠葉上，發出自己的絕響。綠葉就是這夏日歌者的驛站。它們唱的時候，卻留下了特別的瞬間，特別的美麗。戴逸飛認真地聽著蟬鳴，他感到他已心領神會了蟬的宣言。駱賓王當年說：“哪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千年前封建社會的一名囚徒，與匆匆走過的短命的蟬成了精神知己。
“我愛這裏。”戴逸飛在心裏說。
現在正是暑假，戴逸飛已不打算去哪裏了，就把自己關在這裏，認真讀十多本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另外還要準備一下下學期的課。他已跟教務科長接洽，科長要他教新生的語文課，他翻看了一下課本，跟高中語文課本差不多，教課應不成問題。
日子一天天過去，悄然蒸發的夏日火熱已成了秋之純淨、秋之金黃。開學了，戴逸飛教了兩班語文課共十二節。教務科長帶領眾老師聽了他的課，評價不錯。他普通話講得好，上課打得開，古今中外的名句信手拈來，幽默感隨時潑灑在課堂。學生也對他的課反映不錯。幾周下來，戴逸飛的課上得好在農校已成了人們口耳相傳的一個話題了。
戴逸飛不喜歡呼朋引伴，常常獨自一人在校園匆匆來去。每次到食堂吃飯時，總務科那個快五十歲的女人，總是笑咪咪地望著他。人們叫她桂老師。有幾次，戴逸飛回過頭來，還撞上了桂老師注視他的目光。桂老師有一天對他說：“戴老師，人家每個月都是買三十塊錢餐票，你怎麼隻買十多塊。我從來沒有看到你在外麵吃過飯，那麼節約幹什麼。”“習慣了，也好呀。”戴逸飛回答。
到中秋節的那天，戴逸飛又到食堂打飯，他既沒打粉蒸肉，又沒打清蒸魚，隻打了兩個小菜，一毛多錢，這時桂老師從外麵進來了，拉住他的手：“到我家去吃飯。”然後又把他的碗遞到窗口裏，“不要了，不要了。”戴逸飛說：“這怎麼好意思呢！”“不要緊，今天過節，你也太節約了，身體會垮的。”桂老師硬是連拖帶拽把他拖到她那兩室一廳的家裏。
“這是我女兒彭山花，這是我們學校新來的戴老師。”桂老師一進家門就這麼介紹。
廚房門口站著彭山花，她正往客廳端菜。彭山花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還有兩個小酒窩，個子一米六左右，她很禮貌地叫了一聲：“戴老師。”
戴逸飛的臉一下子有點紅，他似乎明白了桂老師器重自己關心自己的用意，他不自然地說了一句：“你親自下廚啊。”
“我還要親自吃飯呢！”彭山花俏皮地說。
此時，是桂老師開始誇獎女兒的時候了：“是啊，她是家裏家外一把好手，烹調技術比我當媽的高得多，過一下你嚐嚐她的菜。她爸在她十一歲的時候就丟下我們去了，因此她懂事早。”戴逸飛說：“真巧，我也是十一歲時死的爸。”桂老師說：“怎麼這麼巧，你們都是苦命的孩子。”桂老師又加了一句，“她是省財會學校今年畢業，分配在地區農業局工作。”
於是三人落座。桌上的每個菜碗裏都堆起老高，都主題突出，條理分明；蔥薑蒜，白綠紅，熱氣騰騰，香味撲鼻。桂老師給每人倒了一杯葡萄酒，說：“給你們年輕人敬酒，世界是你們的。”
“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年輕人朝氣蓬勃，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媽媽，是吧。”彭山花有點幽默感，她接過媽媽的話，背出了這麼幾句。
“戴老師，你是本科畢業，我家山花是中專畢業，你要多多幫助我們山花。我們山花有遠大理想，還想拿本科文憑呢！”桂老師趁著給戴逸飛舀幾勺子雞湯的機會，說了這一句拉近他們距離的話。
“是嗎，戴老師，我以後拜你為師，你可要收我這個學生。”彭山花說這話時，樣子很虔誠。
戴逸飛窘得不知說什麼好，但又不能不說，於是腿打顫，嘴哆嗦，冒出一句：“我們互相學習。”
“也好呀，互相學習，互相學習，我以後可以教你炒菜。”彭山花又恰到好處地說了這話。
氣氛活躍了些，戴逸飛膽子也大了些，說：“我隻會炒蛋炒飯。”
“什麼時候嚐嚐你的蛋炒飯。”彭山花那大大的亮亮的眼睛瞄過來，分明有一絲情意。
這餐飯吃了一個多小時，桂老師笑得合不攏嘴，彭山花也大大方方，戴逸試也有了點感覺，他覺得這母女倆精誠團結，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硬是想把他拉入這個家庭，這支隊伍。
吃完飯，戴逸飛在客廳裏看了一下電視，就告辭了，因為他第二天有四節課，要備課。桂老師也理解，也沒有強留。都在一個學校，以後接觸的機會多的是。
過了幾天的一個晚上，戴逸飛正在屋裏備課，響起了敲門聲，是彭山花。彭山花今天還特意打扮了一番，還化了個淡妝，眉毛上描了黛青，嘴唇上塗了點口紅，加上本來紅撲撲的圓圓臉，顯得神采飛揚。戴逸飛知道彭山花會來的，因為彭山花講了拜師的事，所以從中秋那晚從彭山花家回來後，他把七八件髒衣服全都洗了。他擦了很多肥皂，讓白色的雪浪花在他的手的撲騰中，衝刷著衣服的汙跡。他還把兩雙臭襪子一並洗了，又打掃一下房子，從床底下掃出了很多紙片、頭發絲、硬幣之類的東西，他又用抹布抹了一遍，他幹了兩個多小時才幹完，他睡覺前自言自語說自己發揚了艱苦奮鬥的南泥灣精神，讓宿舍舊貌變新顏。
不出所料，彭山花是來問題目的，她報考了中文自考。她第一個題目問的是為什麼說《關雎》是我國第一首愛情詩？她第二個題目問的是孔子的《論語》包含了哪些民本思想？她的第三個問題是為什麼說屈原是我國古代忠君愛國的代表？
戴逸飛說：“你這些問題，全部放在我這裏，我明天上午全部給你答出來。現在我們出去散散步吧！”彭山花點了一下頭。
戴逸飛經過幾天思考，他已打定主意。大學時追求那個夏氏是不現實的。夏氏漂亮又驕傲，現在在一所大學子校教書，正籌備著出國。她不可能看中自己，自己有什麼呢？現在華河城美女如雲，一個本科畢業生找個美女不是找不到，要碰上一個各方麵適合自己的是需要緣分的，現在彭山花已經非常主動了，彭山花雖不算漂亮也不算難看，另外也有中專文憑，是城市姑娘，而自己是個地地道道的鄉下人，從理智的角度，你戴逸飛找了彭山花沒吃虧。另外，人家明明知道你家境一無所有，都不嫌棄，你還猶豫什麼呢？
戴逸飛也想好了戀愛的步驟，今晚幹脆鼓起勇氣與她緣定三生。這不存在他追她的問題，假如吻她，她會拒絕麼？自己從來沒有吻過姑娘。吻是一種什麼滋味，想到這些，戴逸飛火燒火燎，血管像錄音機的磁帶，“嵫嵫噬”地作響了。
好大的月亮。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十七十八還在圓。這也是生活的常理。好明亮清澈的月輝，從月亮上揮灑下來，讓人有一種幸福的感覺。有一種欲仙欲死的感覺。幸福是什麼，幸福有時與輕浮相斥，有時又與輕浮相伴。幸福是夢想抵達的飄然感受。
月亮又好像彭山花的媽媽桂老師深情祝福的眼睛。可憐天下父母心，桂老師在家想什麼呢？桂老師沒有露麵月亮露麵了。月亮什麼秘密沒見過。今晚，在月亮下，戴逸飛有一種顫抖，他覺得他裝載著膽量的膽囊也在顫抖。
“這是什麼花呢？”他們走下山坡時，幾束潔白的花迎麵撞來，戴逸飛問彭山花。
“萊莉花。”彭山花今晚倒不像在她家裏那麼大方，有點羞怯。
“我給你唱首江蘇民歌吧，你來打拍子。”他說。
“好，不過我打不好。”彭山花臉上飛過一絲羞澀。
於是，戴逸飛就輕輕地唱開了。他的嗓音像夜霧一樣在樹木與樹木之間繚繞，在有青草的山坡上磁性十足地流動。
好一朵萊莉花，好一朵萊莉花，萊莉花開，雪也白不過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旁人笑話。
好一朵萊莉花，好一朵萊莉花，滿園花香，比也比不過它，我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將要把我罵。
好一朵菜莉花，好一朵萊莉花，滿園花香，比也比不過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來年不發芽。
戴逸飛站在萊莉花前，眼睛望著彭山花唱道。彭山花則低著頭，手不自然地打著拍子。
戴逸飛唱完了，就悠悠地說：“你今晚問了我三個問題，我也問三個問題，你能回答嗎？”
彭山花噗哧一聲笑了，說：“你問吧。”
“第一個問題，我如果要采摘萊莉花，旁人會不會笑話我，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第二個是，假如你媽是看花的人，她會不會把我罵？”
“第三個呢？”彭山花嘴角和眼裏都漾著笑。
“第三個是我如果采摘了，來年不發芽怎麼辦？”
彭山花說：“戴老師，我問的三個問題，你說明天給我答案。那麼你問的三個問題，我也明天給你答案吧。”
“好好，一言為定。”戴逸飛說，他們繼續向前走去。
看得出，彭山花更有了幸福的神采。聰明的女孩子，從這三個問題裏，已猜到了戴逸飛的心思。其實，她從戴逸飛約她出來散步的話裏已看出了他的心理端倪。
他們走向一片竹林，竹林下麵就是草地。風輕輕地吹過來，人生能有幾番這樣的良辰美景，心卻是酥酥的癢癢的了。
“這是什麼竹呢？”
“楠竹。”
“不，這是月光下的鳳尾竹。”戴逸飛強調道。他們已經坐到了草地上，戴逸飛說，“我給你唱《月光下的鳳尾竹》吧！”
月光下的鳳尾竹，輕柔美麗像綠色的霧。竹樓裏的好姑娘，光彩奪目像夜明珠。聽啊，多少深情的金蘆笙，對你傾訴著心中的愛慕，金孔雀般的好姑娘，為什麼不打開你的窗戶。
月光下的鳳尾竹，輕柔美麗像綠色的霧。竹樓裏的好姑娘，歌聲甜潤像果子露。癡情的小夥子，野藤莫纏檳榔樹。姑娘啊，她的心已經屬於人，金孔雀要陪金馬鹿。
月光下的鳳尾竹，輕柔美麗像綠色的霧。竹樓裏的好姑娘，為誰敞門又開窗戶。是農科站的小崖鵬，摘走這顆夜明珠。金孔雀跟著金馬鹿，一起走向那綠色的霧。
“唱得好。”彭山花又鼓起掌來。
“你擊節又鼓掌，真是我的知音。”戴逸飛的話像旁逸斜出的枝條，伸到了她的耳膜，帶點侵略性。
“戴老師，唱完這首歌，你又問我幾個問題？”彭山花說。
“這個歌詞要改，應該說是農校裏的戴逸飛，摘走了這顆夜明珠。”戴逸飛簡直有點放肆了。
“戴老師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摘走過多少夜明珠？”彭山花眼睛有點抒情了，且充滿挑戰地問他。
戴逸飛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把彭山花攬人懷裏，說著，嘴就要往彭山花的嘴唇上湊。
山花全身發抖，她說：“不要，不要。”待她稍作鎮定，又說，“你回答我的問題，你摘走過多少夜明珠？”
“山花，月亮作證，我從來沒有擁抱過姑娘，也沒有吻過姑娘，你是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夜明珠。”說著暴風驟雨地把舌頭抵進了她的嘴裏，欲死欲活地接起吻來。
彭山花屈服了，閉上了眼睛。一個吻波下去，又一輪吻浪上來。到了歇口氣的當口，戴逸飛嘿嘿地笑了。
“你笑什麼？”彭山花問道。
“這叫做金孔雀要陪金馬鹿，是曆史的不可抗拒的規律。”
彭山花笑了，她說：“你真的喜歡我嗎？以後不會拋棄我嗎？”
戴逸飛說：“你放心吧，金孔雀跟著那金馬鹿，一起走向那綠色的霧。永遠，永遠。”
彭山花說：“我媽的眼睛沒看錯，我的眼睛也沒看錯，你確實有才華。”
晚上快十一點的時候，他們都站起身，戴逸飛在前，彭山花在後，金孔雀跟著金馬鹿，一起走向那綠色的霧去了。媽媽還沒睡，一定在等她。彭山花相信。民間語言不等於民間立場，表達不等於所思，但學會順從這種世俗語境，是保護自己的好辦法。四
經過一年多的愛情洗禮，戴逸飛和彭山花的愛情也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了。婚禮鎖定在元旦舉辦。桂老師知道戴逸飛的家境，主動拿出了積蓄的一萬元，為他們買了彩電、冰箱和家具，還籌劃著在華河賓館定二十桌飯，把戴彭兩家的親戚朋友全部請來。戴逸飛此時非常清醒。他對桂老師說，我與山花都是在創業階段，還需要艱苦奮鬥，鋪張不得。桂老師說，人生就這麼一次，不熱鬧一點行麼？彭山花堅決地站在戴逸飛一邊，她說，我不在乎形式，我隻求逸飛一生一世愛我，逸飛，你會一生一世愛我嗎？戴逸飛就笑，彭山花說：傻瓜，當著嶽母娘表態呀。戴逸飛說，擬同意。彭山花就笑，說，又拿你公文寫作那一套來敷衍了。戴逸飛就念：“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彭山花說，原來你心中還有個她。我打你打你打你。說著就用拳頭在戴逸飛背上擂。戴逸飛就跑，桂老師看到他們恩恩愛愛的樣子說：“好吧，不請客了，自家人搞兩桌慶祝一下。”戴逸飛和彭山花就同意了這個方案。
“拿駕駛證了，要開好車呀。”學校的一些老油條一語雙關對戴逸飛說，戴逸飛也順從他們的意思說：“保證不翻車。”來農校一年多來，戴逸飛感到最大的收獲是理解了話語上的順從。知識分子的清高相和芸芸眾生的世俗相曆來被人無限誇大，變成水火不相容。其實，大雅和大俗並不是涇渭分明的，它們可以呈現出大串聯大融合的趨勢，呈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態相。作為在書中巡遊的讀書人，戴逸飛如果不習慣市井語言、民間語言，很快就會囚禁在自己的影子裏。當然民間語言不等於民間立場，表達不等於所思，但學會順從這種世俗語境，是保護自己的好辦法。表麵上俗，骨子裏雅，是很多聰明的讀書人的處世立場。
結婚那天，戴逸飛的哥哥嫂嫂來了，彭山花也來了一些親戚，戴逸飛想把酈道明老師請來，又怕請了他他又要送禮，給他增添負擔，也就取消了念頭。學校分配他一個兩室一廳，稍事布置，就成了新房。所有來的親戚加起來不到二十人，辦了兩桌，算是完成了這意味深長而又雋永深刻的人生大典。
結婚後，戴逸飛一天天慚愧起來，總覺得虧欠了桂老師什麼的。男子漢大丈夫結婚，自己拿不出什麼錢來，大部分由女方負擔。他覺得好沒麵子，左思右想，他決定到外頭去上課賺錢。一分一毫地積攢起來，還給桂老師。桂老師孤兒寡母十多年，積攢這幾個錢不容易，每一個銅板都是血汗，每一個銅板都沉甸甸的，每一個銅板沉澱著母女倆的希望。戴逸飛聯係好了電大去上課。
他每個星期一到星期天晚上的課排得滿滿的。古代文學、現代漢語、應用寫作等，應該說戴逸飛全部拿得下。在華河城，中文本科畢業的並不多，加上戴逸飛與生俱來的素質好，他的課講得非常精彩，一兩個月下來，他成了華河城的名師了。
那個晚上，戴逸飛講李白的《靜夜思》時，贏得了空前的好評。
從一個大學的學報上，他看到了一個大學教授的論文《李白靜夜思考證》。這次講唐宋文學講到李白時，他把《靜夜思》的來龍去脈講了出來。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首詩可說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然而大詩人李白的原作不完全是這樣的。李白的原作為：“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何以為證呢？中華書局出版的《全唐詩》、宋刊本《李太白文集》、宋人郭茂倩所著《樂府詩集》、明朝洪邁編的《萬首唐人絕句》都是這樣寫的。到了乾隆年間，有個叫蘅塘退士的編的《唐詩三百首》就改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二十個字的詩兩次出現了明月。
蘅塘退士年輕時本是清朝進士，後改為退士，印證了範仲淹的“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焉”以及“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思想。蘅塘退士心憂天下，他把李白原詩中的“看月”和“山月”改成“明月”，表達了他反清複明的思想。他希望月光都是明朝的月光，並且態度又堅決，不惜冒犯前賢用詞之避諱，讓“明月”兩次在詩中出現。蘅塘退士編的《唐詩三百首》主要是給娃娃看的。他遵循反清複明要從娃娃抓起的信條。因此，《唐詩三百首》選用了不少邊塞詩，比如“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度陰山”等，就暗藏蘅塘退士的良苦用心。蘅塘退士在序中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吟詩，偕語是“贏世”，選家希望的是反清複明誌士贏得世界。
“床前看月光”的床，不是我們今天所睡的床，而是胡床，胡床即放在院子裏的折疊椅。假如不躺在院子外的折疊椅子上，就不可能舉頭望山月。這個“看”字，非常沉重蒼涼，與杜甫《石壕吏》裏麵的“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的“看”字有異曲同工之妙。李白為什麼寫這首詩？據分析，這是寫給他的兒子李伯禽的。李白有一雙兒女，喚作明月奴。郭沫若認為明月奴是李白女兒李平陽的綽號，實際上郭老錯了。明月是指李伯禽的乳名，奴是李平陽的乳名。李白的妻子早逝，女兒平陽在十七歲嫁人不久就死了，李伯禽當時正寄居在親戚家，李白思念兒子，就寫了這首詩。
《靜夜思》並不是李白的代表作，李白也並不看好它，但為什麼這首詩能夠榮登中華詩詞第一名呢？除了它精短，琅琅上口外，反清複明的誌士的炒作是一個很大原因。
這使我想到，一首詩涵蓋了一個這樣的道理。假相遮蔽了真相的時候，去除這個遮蔽，還原真相是多麼難，那麼世界上很多事情的真相到底怎樣，要尋找它，還原它更加不易。我們要做去除遮蔽、尋求真相的人。
戴逸飛口若懸河，侃侃而談，令電大學員為之折服。他注意到，學員中那個叫張正祥的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其時華河地區已改為市），眼睛中尤其射出折服的光。還有那個叫林鵑的漂亮女學員，簡直向他頻拋媚眼了，那緋紅的臉，那兩個淺淺的酒窩，那長長的眼睫毛，都有點令戴逸飛招架不住了。才女與美女誰的力量大？一支纖筆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是說的才女。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是說的美女。其實呢，美女的一顰一笑，完全勝過三千毛瑟精兵。德國拍的那部《麗麗瑪蓮》電影就是從這個側麵來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戴逸飛講“去除遮蔽尋求真相”的總結語時，完全是靈感降臨的發揮。當他一講完，學生們現場鼓掌，戴逸飛也感到自己今天講得確實不錯。
他提著裝有備課本的黑皮包出來，騎上單車向農校方向行駛時，學員們的笑語已拋在腦後，這時一聲清麗的聲音追了上來：“戴老師，等等。”回過頭一望，是林鵑，這使他既感到意外，又感到喜悅。他把單車停住了。“我們邊走邊談吧。”林鵑也騎著單車，於是他們就推著單車走。“我記得你家是市文化局的，正好是相反的方向。”“我今晚住到我表姐家，與你同一方向。”林鵑說，“戴老師，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結婚了嗎？”“怎麼，你要給我介紹對象？”“我是問真的，請你正麵回答我。”戴逸飛知道林鵑這個提問已在她心中醞釀很久了。他知道她的心思，他有些為難，但麵對她真誠的目光，他不好回避，就說：“結婚了。”“你妻子漂亮嗎？”“還可以。”“請你轉告你妻子，我非常羨慕她，祝你們幸福。”林鵑騎上單車，一陣風似的向前衝去，令戴逸飛感到目瞪口呆。他想騎單車趕上她，給她好好談談，但又想，談些什麼呢，人家隻問得你一個問題，你怎麼與她深入地去談，有些事情，就像描畫，會越描越黑的。有些事情隻要有個開頭，並不要破題，留給時空一些含蓄吧。
自然，這個晚上戴逸飛對彭山花顯示出了一定的冷淡，彭山花渾然不覺，隻以為是丈夫疲倦，並沒看出丈夫的心理變化。
戴逸飛備電大的課就更加認真。能夠以自己的講課博得一個美人的歡心，這是男人的成功。可第二次課時，課堂上不見了林鵑，第三次，第四次課時，都不見了這個可人兒。戴逸飛就露出了凝滯呆板的眼神，神采也沒有原來那麼飛揚了。
最後的那次考試，戴逸飛沒有監考。電大的工作人員把密封試卷發給他看時，他從幾十份試卷中首先查找有沒有林鵑的，當看到林鵑的字跡時，他認定林鵑還是來參加了考試。後來為什麼曠課，這是在躲自己了。為什麼要躲呢？他也百思不得其解。他按照標準答案看了林鵑的試卷，最後加分時，是五十九分。太湊巧了，是讓她及格還是不讓她及格，戴逸飛也考慮了一下。他又把試卷查找了一遍，發現有個地方應該可以加一分，還是加上吧！這份試卷可以經過任何人評定，自己的良心也避免受到考驗和煎熬了。
過了十多天，他收到一封來自深圳的信，看字跡就知道是林鵑的。林鵑在信中說，非常崇拜他。為他做過很多的夢。夢破碎了，隻好不再見他，若見了，就會傷心。與他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有緣，但沒有份，就南下深圳來找工作了，一輩子不會忘記他的，希望好人一生平安。戴逸飛看完，心猛地顫了一下，他想把這封信鎖在辦公室的抽屜，好好保存，又怕以後彭山花查他辦公桌時，發現了節外生枝，就進了廁所把信撕掉擰開水龍頭讓水衝走了。
莫非自己與彭山花結婚太草率了。莫非桂老師中秋節那天第一次請吃晚飯是擺的鴻門宴？假如自己與林鵑結婚，與大美人生活在一起，同呼吸，共命運會是什麼樣的感受？戴逸飛有點想入非非了。當戴逸飛回到家裏，彭山花把茶遞到她麵前，說：“老爺，請用茶。”當他吃完飯，彭山花把洗腳水端到他麵前，他覺得此生與彭山花結婚是再恰當不過了。有一個知冷知熱的老婆，夫複何求？今後一定要認定彭山花算了，永不背叛她。戴逸飛甚至想，自己今後要經受住美色的考驗，在婚姻家庭上做到嚴謹，不要再被美女弄得心猿意馬了。林鵑，祝你走運、幸福。一旦篤定了自己的心思，他就盡量地把彭山花美化，與彭山花過起了卿卿我我、相濡以沫、互敬互愛的太平生活。一年後，他們的女兒歡歡誕生。
他沮喪的視線在會場掃來掃去，落在戴逸飛臉上。
五、戴逸飛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
這要從畢業的電大學員、華河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張正祥說起。在重視文憑的年代，他不得不拿一個金字招牌來陪伴和豐富他的從政之路，於是他屈尊成了二十多歲的戴逸飛的學生。戴逸飛年紀輕輕，就顯露出了博學的氣象，他從內心十分欣賞和敬佩他，同時他又想充當一個伯樂。現在的領導越來越專業化、知識化，把戴逸飛這樣的小夥子引入政壇，憑他的聰明和悟性，在中國的政界滾打摸爬，一定會錘煉成鋼。他一定會大有出息。過了二十年，當自己七十歲的時候，戴逸飛到達哪一級幹部還不可限量。張正祥覺得自己的這個思路是對的，從貫徹落實黨的組織路線的角度，從推薦德才兼備的年輕幹部的角度，從自己愛才惜才的角度，這個思路都是對的。前不久，市委柴書記要自己給他物色一個文字功夫好、悟性好的秘書，何不就此推薦一下戴逸飛呢？
一個下午，他要了一輛小車，徑直去農校。他沒有驚動校方，筆直去了語文教研室。語文教研室的老師不認識這位部長，便愛理沒理地說戴逸飛上課去了。張正祥打算等，見幾個老師正在備課，沒功答理他，便決定下來坐在車上等。哪知，剛下樓，便被一個人喊住了：“張部長，稀客，到我們學校視察工作，也不通知我們。”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人，張正祥不認識他，那人就向他介紹：“部長，你可能不記得了，我是汪明祥。”“喲，汪校長，你的名字熟悉，我們是沒見過麵。你原來在畜牧局工作吧！”“是的。部長，老黎知道你來嗎？”“不知道，我這次來是私事，來找一個人。”當汪明祥知道他是找戴逸飛時，馬上說：“部長，你到我家去坐坐，過一會，我讓人喊戴老師上來。”“不用了，不用了，你去忙吧！”“哪能呢，部長來了，這是我們學校的大事呀。”便硬要請張正祥到他家裏去。張正祥說：“家裏就不去了，到你辦公室坐坐吧！”汪明祥就連忙改口：“也好，也好，隻是辦公室比較鬧。”
張正祥就到了汪明祥的副校長辦公室門口，哪知剛到門口，正碰上校長黎亮方從另一間辦公室出來。張正祥與黎亮方是熟悉的，就打上招呼了。黎亮方眼睛中閃出一絲異樣的不安，張正祥察覺了。馬上說：“我到農校來是找一個人的。碰到老汪，順便來看看你。”黎亮方說：“老汪，叫辦公室小田把會議室打開，我們到會議室坐坐。”汪明祥就知道這條老狐狸確實老謀深算，既不叫到汪的辦公室，也不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到會議室去。
對於黎亮方和汪明祥的矛盾，張正祥已有耳聞。剛剛這一幕，細心的他不是察覺不到。人們說，農校是三足鼎立。除了這二足外，副校長祁進喜也是頗有實力的。張正祥就跟他們二位到了學校會議室。
黎亮方個頭較矮，臉胖胖的，臉上的肉一股一股，眼睛卻異常靈活，臉微黑，臉上長著幾個小斑，他對張部長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他說：“張部長是姓黨的，也是姓農的，對我們農校的發展起了很大作用，我們農校的領導班子所以擰成一股繩，團結合作，是與張部長的指導分不開的，我們內心非常感激。”汪明祥也說：“是呀，是呀，假如沒有市委的幫助，沒有張部長等領導的重視，在市場經濟開始發展的今天，農校真是不堪一擊。”寒暄過後，張正祥說：“戴逸飛在學校表現怎麼樣。”二位校領導一直在心裏嘀咕：張正祥來找戴逸飛是什麼意思，莫非他們是親戚、是朋友？還是……見問到戴逸飛，黎亮方馬上清了清嗓子：“可以，小夥子書讀得不錯，又誠實，我們準備把他培養成業務骨幹。”汪明祥說：“戴老師基本素質和各方麵條件都好。學校方方麵麵對他反映都不錯。”張正祥馬上點了點頭。接著又問了另外一個問題：“他是黨員嗎？”黎亮方說：“目前還不是，黨委是有發展他人黨的打算的。”張正祥說：“對待優秀青年知識分子，我們不能求全責備，要盡量把他們發展到黨內來。西方反華勢力正與我們爭奪青年，我們不主動，人家就會主動。”黎亮方說：“確實，時不我待，作為教育工作者，作為黨務工作者，我們都要按照張部長的要求，好好地思考這個問題。”張正祥也覺得聽了這個話耳順，聊一會兒，當當當的鈴聲響了。他說：“戴老師應該下課了吧，我找他去。”“我們派人把他喊來。”“不，我與他談點私事，我就告辭了。你們留步。”說著張正祥大步流星走出會議室，黎亮方馬上跟了上來：“談完了，在這裏吃晚飯。”汪明祥也跟了上來。“一定要吃晚飯，吃吃我們農校人自己種的小菜。”張正祥說：“好，等談完再說。”
戴逸飛剛到辦公室，同事告訴他說，有個人找他，正待他要問k張正祥從後麵過來了：“戴老師，辛苦了。”戴逸飛一見是張正祥，就非常高興地說：“張部長到我們農校來檢查工作了。”張正祥說：“是專門來找你談個事的。”戴逸飛就拍拍身上的粉筆灰，與張正祥往外走了。
他們往山上的那條路走去。張正祥看到，在他小車停的地方，黎亮方和汪明祥都站在那裏，另外還有兩個人站在那裏。張正祥說：“戴老師，你是我的老師，學生今天特來找你講件事。”戴逸飛見張正祥官也不小了，還這麼謙虛，心中一熱說：“張部長，其實我當你的學生還遠遠不夠呢，那隻是一個形式上的。”張正祥說：“戴老師，你願意從政嗎？”戴逸飛一下呆了，莫非組織部副部長來，是調我去行政單位的嗎？他如實回答說：“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如果你想從政，我給你透露一個信息，市委柴書記想要一個秘書，要我幫他推薦，我覺得你不錯。”戴逸飛更呆了，他一下子不知道怎麼說。愣了一會，他說：“我連黨員都不是呀。”“是呀，我剛剛聽說了，開始還疏忽了這個問題。要是你是黨員，問題就好說多了。你不願去，我也會拚命勸你去。”戴逸飛說：“我在農校也好。”張正祥說：“你寫個個人簡曆給我，我們研究研究。”戴逸飛說：“好。”
當他們往回走的時候，黎亮方和汪明祥都迎了上來，不由分說，硬要留張正祥吃飯。黎亮方說：“我們不進高級酒店，都吃我們農校自己種養的東西。”張正祥看盛情難卻，也說好。戴逸飛要走，汪明祥把他留在這裏。說：“你好大的麵子，部長專門來看你，你又要走，讓我們都沒了麵子。”戴逸飛在場麵上顯得木訥，隻好不走了。
他們一行走到了學校食堂，裏麵有一個包廂，經過了專門裝修，也還算豪華。服務員提了四瓶五糧液來，張正祥死活也不準開，他提議喝啤酒，大家也都隻好喝啤酒了。菜大概都是農校種養基地上的，烏龜水魚癩蛤蟆等滿滿一桌。席間，大家都喝著啤酒，黎亮方和汪明祥都借著微醉，發誓說此生要多聽部長的教導，真心實意鐵心鐵意按照部長指定的路子走。戴逸飛一聽，肉都麻了。他想都是處級幹部，兩位校長拍部長的馬屁拍到這個程度。可見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這句話是何等地正確。
飯吃完了，張正祥要告辭，總務科的幾個人馬上把幾大包幾大簍土特產要往車上裝，張正祥堅決不肯，黎亮方說：“我們又沒給你行賄，都是一些瓜果之類的，讓你夫人小孩嚐個鮮。”張正祥沒辦法，隻得任他們了。
張正祥走了以後，黎亮方和汪明祥叫住了戴逸飛，問：“部長找你有什麼事？”戴逸飛連忙說：“沒什麼事。”“部長與你是親戚嗎？”“不是。”“你們是怎麼認識的。”戴逸飛看看他們平時都是校長，高深莫測，現在卻露出了這副俗不可耐的樣子了，有點好笑，但又不好露出來，隻說：“也是在朋友那裏認識的。”
“部長真的沒與你談什麼事嗎？”“沒有。”“那他專程來農校找你幹什麼。”兩位校長最終攤牌了。
戴逸飛隻好撒謊了：“他問我對你們二位的看法，我說非常好。”這樣，黎亮方和汪明祥才放過了他。
戴逸飛回到家裏，跟彭山花說了這件事，彭山花馬上又去把桂老師喊來，桂老師喜得嘴都合不攏，覺得自己的眼光沒錯。這小夥子要給市委書記去當秘書了，山花父親的在天之靈應該感到欣慰。桂老師說：“今晚就把簡曆寫了，買千把塊錢禮，送到部長家去。”戴逸飛說：“我從來不習慣這些。明天再說吧。”第二天，戴逸飛寫好了一份簡曆，裝進了信封，在附近的郵電所寄出去了。
過了兩天，黎亮方找戴逸飛談話，說校黨委一直器重他，也在精心培養他，希望他馬上向黨組織遞交入黨申請書。另外，校黨委經過研究，準備讓他擔任校團委副書記。等入黨了，再接團委書記的擔子，解決副科級待遇。汪明祥在不到兩個小時後，也找戴逸飛談話，重複了黎亮方的話。
戴逸飛馬上寫了一封入黨申請書交給了教務科支部書記，他也在等張正祥的消息。不久，張正祥打電話來，讓他去一趟市委組織部。戴逸飛就去了。在張正祥的辦公室，張正祥接待了戴逸飛，說：“你的簡曆我收到了，我也推薦給了柴書記。柴書記說你還是不錯，要好好培養，鑒於你現在還不是黨員，放到他身邊不便。我想等你入黨了，再把你調到市委辦秘書科或我們組織部。”戴逸飛一聽，也釋然了。“你們黎校長和汪校長魄力怎麼樣。”“不錯。”“他們這一向到我這裏來得比較多，也對他們有所了解。覺得還是可以。”“是不錯。”戴逸飛強調道。
過了不久，市裏的人事格局進行了調整。張正祥調到北辰縣任縣委書記。尤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黎亮方競出任這個市的教育局長，汪明祥調到市裏的開武區擔任區委副書記。市農業局年輕的副局長王克剛來農校任黨委書記兼校長。
黎亮方滿麵紅光，汪明祥也滿臉春色。他們到新的單位履職去了。市農村工作委員會的幹部科長來農校宣布了新校長的任命。在主席台上，戴逸飛看到副校長祁進喜滿臉不悅，他沮喪的視線在會場掃來掃去，落在戴逸飛臉上。他設身處地替祁副校長著想，也是呀，其餘兩位都到更重要的崗位去了，而祁副校長還是祁副校長，如果升個校長也還想得開一點。在招生日漸艱難的情況下，這個到處級幹部還趕不上政府部門一個副科級幹部。
戴逸飛敏銳地感到，他的從政希望泡湯了。顯然不斷傳出來的消息印證了他的判斷。祁進喜已經把自己的不得誌歸咎於戴逸飛了。他認為戴逸飛被黎亮方和汪明祥拉攏，在張正祥麵前進了自己的讒言。並且祁進喜還說：“組織部副部長到農校來，六七個人陪，就撇了我祁進喜，這是無組織的表現，這簡直是搞陰謀。”消息還傳出，在校務會議上，祁進喜憑著他的資格老，已經給了新校長幾個下馬威了。新校長三十多歲，現在采取韜光養晦之策。凡事都讓著老祁，祁進喜在大事小事的決策問題上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氣勢。
戴逸飛感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首先在他入黨的問題上，當教務科支部書記把支部對他的討論彙報給祁進喜時，祁進喜說：“這戴逸飛拜金主義思想嚴重，不務正業，到處上課賺外塊，這樣的人到黨內來，豈不是怪事。”戴逸飛的入黨問題就不了了之。
學校把原團委書記調去當學生科長，把祁進喜調進來的一個體育老師讓當上了團委書記，且這個人也還不是黨員，並明確了副科級待遇。不設團委副書記，戴逸飛的團委副書記自然免除。
戴逸飛寫的一篇論文《模塊式教學在農校語文教學中的應用》在省中專語文年會上獲得一等獎，按照曆年的規矩，學校是要貼喜報的，並要嘉獎作者二百元，這次農校冷清清的，好像這個獎根本不存在似的。
華河農校，曆年來烽煙四起，這個二百多號教職工的中專學校派係林立。黎亮方來之前，是華河師範學校的副校長，他從師範調進來了七八個人，也在學校培植了一些親信，形成了自己的勢力。汪明祥來自市畜牧局，他也把市畜牧局的一些不得誌者調了進來，也擁有了一批人馬。祁進喜則來自市農機局。農機局前些年也很艱難，他的原部下渴望當教師，過安穩日子，也跟著來了一批。這幾派勢力互不買帳，並且常常大打出手。桂老師是這裏的老職工，她什麼派也沒卷入。戴逸飛來農校時，也有人向他通報了內幕，建議他找個靠山，他抱著淡泊明誌的態度從未卷入。這次祁進喜拿他開刀，他覺得有點冤枉。
張正祥還是張正祥，他得知了戴逸飛的遭遇後，就給戴逸飛掛了一次電話，他說：“你願意到北辰來嗎？你還沒入黨，我不好提議你擔任北辰縣委辦副主任，但提議你擔任教育局副局長是可以的，將來我回市裏再把你調回來。”戴逸飛謝絕了，他已經下了決心，永不再做當官的夢，他非常感謝張正祥對自己的知遇之恩。覺得老張這個人真是一個好人。
誇父追日，大概那誇父也是打的赤腳吧！鄉裏人大大咧咧地打赤腳，誰也不以之為恥，而城裏呢，你打了赤腳，就是不共戴天的異類了。
六、戴逸飛在農校的處境隨著人事的變遷已判若雲泥。祁進喜在農校已到了炙手可熱的地步。農校教職工上班曆來鬆鬆垮垮，祁進喜提出教職員工都要坐班，且不能遲到。一次他搞了個突然襲擊，帶著教務科長在八點前站在辦公樓。戴逸飛是八點零六分到辦公樓的，也算遲到，被祁副校長罵了個狗血淋頭：“如果說老教師遲到還情有可原，你這個年輕人遲到就不能原諒了，你還要求人黨，入黨是你這個樣子嗎？”後來，祁進喜把遲到的名單出了個通報，第一個就寫了戴逸飛的名字。很奇怪，緊跟祁進喜的那批人一個都沒有上通報名單，據說是祁進喜與他們提前打了招呼，而上通報名單的，有好多是平常上班還算較積極的。過兩天的全校教職工大會上，祁進喜嗓門特高：“沒有嚴明的紀律，軍隊是望風披靡的敗軍之師，學校也會一蹶不振。我們學校有些教職工，就從來沒有紀律這個概念，鬆鬆垮垮，辦公室就像菜園門，愛來就來，不愛來就不來。個別年輕人，拜金主義思想嚴重，晚上拚命出外兼課，你說他怎麼能不遲到，他怎麼有心思放在本職工作上，他怎麼能夠教好書育好人？”全校教職工的目光齊投向戴逸飛，戴逸飛血往上湧，他快要爆炸了。他試著要站起來，後麵一個人的手把他按住了。那人好像在提醒他：要沉得住氣，人為刀俎你為魚肉。你不能輕舉妄動。他就把頭低下了。
散會後他想找校長王克剛去說說，讓他評評理，我戴逸飛為何成了全校的壞典型？我上課幾次都是全校排名第一，寫論文，我屢屢在省裏獲獎，遵守紀律，我自認為可以。說我在外麵上課，也是因為結婚欠了桂老師的債，我又沒影響正課。他朝二樓走去，剛走到樓梯口，就看見王克剛與祁進喜正一前一後地朝辦公室走去。王克剛說：“祁校長，你今天從嚴治校的報告作得太好了，你這項工作就拚命抓，黨委堅決支持和配合你。”祁進喜說：“哪裏，哪裏，你是一把手，是學校的法人代表，從嚴治校，你是總指揮，我們跟你敲敲邊鼓。”戴逸飛一聽，就覺得王克剛也是一個狡猾家夥。名字叫克剛，純粹是鋼絲，看來也是一個扶不起的劉阿鬥，找他有什麼用呢？戴逸飛就退回了四樓自己的辦公室。
回到家，桂老師也趕過來了，他說：“逸飛，在農校這麼多年，祁進喜這個人我還不了解嗎？是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小人。我們得罪他不起。今晚，你提兩瓶酒到他家裏去走走吧！”戴逸飛說：“打死我也不去找他。”桂老師說：“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去吧，酒我已準備好了，要不我陪你去。”“不用了，我要看他到底怎樣表演。”
彭山花也不讚成戴逸飛去，說：“你沒犯錯誤，你去幹什麼，男人就是要堂堂正正，大大氣氣。”桂老師也就不再堅持了。待桂老師走後，戴逸飛就跟彭山花講起了君子與小人的話題。戴逸飛說劃分君子與小人的標準是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彭山花說：“你是君子吧！你對我也要是君子，要有一天你背著我去偷雞摸狗，你也是小人。”“不行。”戴逸飛說，“古人沒有這樣下定義的。”“那就是我彭氏定義吧，在戴氏逸飛身上適用。”彭山花很幽默地說了一句。這樣，戴逸飛的心情就好些了。家庭是什麼，家庭是男人避風的港灣，在風暴眼上掙紮，家庭擋住了那尖烈的喧囂；老婆是什麼，老婆是男人的骨頭，當男人要倒下去的時候，閃著鈣的光芒的骨頭讓你堅強。眼下，彭山花理解他，這就是他們兩人共同的命運。．
過了幾天，戴逸飛在閱覽室看省城的晚報，看到了一則招聘廣告。省農業廳《農民必讀》雜誌招聘一名文字編輯，年齡30歲左右，學曆本科。報名者請到省城白沙街32號《農民必讀》雜誌社找樊妙玉。報名後，須參加招聘考試。戴逸飛把這則招聘廣告記在筆記本上，他已在心中下定決心，去試試看，要想方設法離開這塊妖氣籠罩的地方。
第二日，他給教務科長請了病假，裝作到市裏去看病，一溜煙坐上了華河市去省城的大巴。他來到了《農民必讀》雜誌社，找到了樊妙玉。樊妙玉的名字他還是熟悉的，她是省農業廳有名的名記，現任《農民必讀》編輯部主任。今番得見，看到樊妙玉還頗有幾分姿色，心中竊喜。這次如果能夠招聘進來，就要在這女首領的麾下工作，這會是一番什麼滋味呢？他在樊妙玉的辦公室坐下，樊妙玉問了他一些情況，他都回答J’。樊妙玉說：“小戴，你的基本情況是不錯的，但我們已確定了需要考試。希望你回去好好複習，也希望我們將來能夠成為同事。”戴逸飛說了聲謝謝。退出來，就見一打扮得較時髦的女孩子進去報名，戴逸飛就站在走廊上看看動靜，樊妙玉肯定對這女孩不感興趣，隻簡單登記了她的基本情況就讓她出來了。報完名，戴逸飛就去了省新華書店，買了兩本編校方麵的書就回華河市了。他還到藥店買了一些藥，就提著藥徑直到辦公樓。
晚上，他讓彭山花把桂老師叫來，就開始講了他的想法。彭山花非常擁護，桂老師也說好。但過了一會兒就問：“逸飛，你到省城去工作了，山花怎麼辦？”“我想辦法把她弄到省城。”“好，秤不離砣，公不離婆，我們山花從小就向往到省城工作。”桂老師又補充，“你這幾天好好複習，我給你專門來調理飲食。”戴逸飛說好，一定不給桂老師丟臉。
戴逸飛這幾天把新華字典和成語詞典都翻了一遍，又把那兩本編校方麵的書籍看了一下。他想，考編輯，可能重點考字、詞、句，還肯定有農業方麵的政策，於是他又把《求是》雜誌一年來有關農業方麵的文章翻了一遍，把這幾年中央農村工作會議的精神和當前農村工作的重點、要點、難點弄清楚了。他顯得胸有成竹。當年全華河地區語文高考，我就是第一名，他有點得意洋洋，在彭山花麵前炫耀了一番，彭山花說：“好啊，我有個膽大心細的老公，驕傲啊！”說著把手搭在胸口上，作一個激動狀。
經過一周的複習，戴逸飛又坐上了去省城的大巴。今晚到得省城，他找了一家叫紅牆招待所的住下，明天八點就要開考。他想去外轉一轉，又怕出現意外。假如被摩托車撞了一下，假如被人打一下，明天的考試就會泡湯，他幹脆什麼地方也不去，就在這簡陋的招待所裏和衣躺下。
他朦朦朧朧裏聽到鼎沸的人聲，嘈雜的腳步聲，再接著就是嘭嘭嘭的敲門聲，女服務員在門外大喊：“快起來，起來，起火了。”他睜眼一看，外麵火光熊熊，烈焰騰空，煙霧一片。他馬上意識到不好了，連鞋子也沒穿，提著提包就往外跑，總算到了安全的地帶。火光把夜空都燒紅了。遠外傳來了救火車的轟鳴聲。他看到那些服務員都往一個個房間裏跑，並尖聲銳叫，他覺得他不能作旁觀者。就把黑提包往地上一甩，無非是幾本書幾件衣服，有什麼了不起，就打著赤腳，衝進了火陣，他與服務員一起，冒著嗆人的濃煙，一層層樓地察看，一個個房間地踢門，他大聲叫喊，覺得自己的叫聲是嚎叫是咆哮，或者說是氣壯山河，氣衝鬥牛，他看到的都是從房間裏跑出的穿短褲的男人女人，他無心看什麼笑話，他牽著那些人的手咚咚咚地下樓。後來，他覺得他的頭發出現了焦味，後來他覺得他倒下了，又覺得有一個人背著他…．
第二天早晨，當他睜開眼睛，他已躺在了市一醫院的病房裏。醫生說：“你醒來了。”“我為什麼會在這裏？”他問醫生。“紅牆招待所昨晚起火，你奮力救火，暈倒了，被人送到這裏。”“哦，記起了，火滅了嗎？”“滅了。”“是什麼人背我到這裏來的？”“紅牆招待所的保安。過一下，紅牆招待所的領導會來看你。”“不用了，我還有考試。”說著，就往地下跑，一看，自己連鞋子也沒有。“我的鞋子呢？”“你昨晚來時，就是打著赤腳，八點上班，他們會給你送鞋來的。”“我有問題嗎？”“沒有大問題，就是燒掉了幾綹頭發，你暈倒，是因為缺氧，昨晚輸了液，沒有大問題了。”“好，再見。”戴逸飛說著就下地跑了。他打著赤腳，到處找鞋店，都沒有開門，怎麼辦？怎麼辦？難道打著赤腳去參考，豈不是斯文掃地嗎？
為什麼城市人就不能打赤腳？他從醫院跑出來，打著赤腳，身上又是烏裏烏黑的顏色，很多晨練的人都以為他是神經病，是乞丐，或者是歹徒，都以異樣的眼光望著他，唯恐避之不及。這叫他有點為難了。他想起了他平時上課時教導學生遵守法律法規，法律法規允許的事就去做，法律法規並沒有說城裏人就不能打赤腳，法律法規囊括不了一切，文明公約也隻是規定不隨地吐痰之類，也沒有規定不許打赤腳。文明公約也囊括不了一切。那麼，不許打赤腳，大概是城裏人下意識的一種潛規則吧，這大概是城市的傲慢與偏見，是文明的傲慢與偏見吧。誇父追日，大概那誇父也是打的赤腳吧！鄉裏人大大咧咧地打赤腳，誰也不以之為恥，而城裏呢，你打了赤腳，就是不共戴天的異類了。
打不打赤腳去參考，戴逸飛盤桓街頭，想著這個問題，他看了看手表，七點四十五分了，而鞋子的事沒有影子，他決定還是穿一雙鞋子去考試，他等在鞋店門外。不久，七點五十五分時，鞋店開門了，他說他昨晚救火鞋子來不及穿丟了，鞋店老板同情他，讓他選了雙跑鞋，給他打了個七折。他就快步往白沙街《農民必讀》雜誌走去。
遲到了十五分鍾，進去時，正好碰上樊妙玉巡考，她說：“你是戴逸飛嗎？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你昨晚住紅牆招待所嗎？”“是呀，剛從醫院出來。”“沒問題吧！”“你看我有問題嗎？”說著就進去參考了。
考試題目應該說比較難。總共考四個小時，基礎知識部分100分，作文100分。基礎知識部分列出了大段大段的錯別字改正，大塊大塊的成語注釋，大版大版的病句修改，還要求填出中央書記處幾大書記的名字，還有什麼中華民族的母親是誰？這難不倒我，是嫘祖。還有土豆是維生素B幾的含量最高，還有，gui魚的gui字怎麼寫，肯定要難倒一大片。考場是個大考場，有五六十人考吧，是鱖魚。戴逸飛自信答對了。這個試卷不知什麼人出的，出得特別損，連日本兩個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名字都進了填空試題。真個是天文地理前一萬年，後一萬年，大至宇宙小到粒子，醫藥衛生，農林牧副漁一鍋煮了。作文試題出的是“麵對偏見”。戴逸飛一看這個題目，就想起了早晨打赤腳時想的那些問題。他說，天助我也，我至少節約了審題構思的時間。於是，他學莊子的筆法，在開頭就來了個大氣磅礴，有點像趙簡子追趕中山狼的氣勢。他寫道：“浩浩乎偏見，洋洋乎偏見，飛沙走石，遮天蔽日，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寫完對偏見的理解後，他就講起了昨晚到今晨圍繞著要不要買鞋的故事，他聯係到了流行歌曲《纖夫的愛》，那些纖夫在犬齒般的河灘上背纖拉船，一定是赤著腳的。他們是中華民族的縮影。他諷刺了城裏頭的貴族們到洗腳城去讓那些小姐洗腳。他斷言這樣下去我們的腳踩不出堅實的腳印，路上沒有了腳印，人類還有什麼希望他反思自己最後還是征服不了偏見還是買了鞋來參考，是擔心會丟印象分。他希望自己這種偏見，以後能夠為整個社會所融化。他寫了二千來字，有敘事，有抒情，有說理，有睿智的分析，有堅定的反駁，有冷潮，有熱諷，字裏行間，都貫穿著他的一腔熱血，一腔真誠。他看到，樊妙玉巡視考場時，老是到他旁邊看看，他瞄了瞄樊妙玉，樊妙玉給了他個會意的眼神。看來，他還是有些希望。
考完以後，監考老師說五天後有通知。戴逸飛就想起了自己還有個黑提包，他記得丟在紅牆招待所的前麵那排樹木下，於是他就朝紅牆招待所去。到了紅牆招待所，他看到，中間那個三樓樓會議室全部燒掉了，其他地方都是煙熏火燎的痕跡。他朝那排樹下看看，沒見黑提包，於是就往總台去，看到那黑提包果然在總台，他就跟服務員要，服務員核對和證實了包裏的東西後，就把包遞給他。他正準備返回，服務員說：“你叫戴逸飛吧。”“是呀。”“我們所領導到醫院去找你了，沒找到，現在他們到華河市去慰問你了。”戴逸飛想糟了，行動泄密了，一通報學校，我來參考的事不就暴露了，又一想，他們不去，我這個頭發和臉上身上的顏色也不好解釋，就說是到省城買書去了。
戴逸飛下午回到農校時，教務科長找到他說：“你成了英雄了，王校長、祁校長說你回來後要你去他們辦公室，他們準備在全校通報表揚你呢！”“要他們表揚個什麼呢？我又不是小孩子愛表揚。”“戴老師，你去去校長辦公室吧。”“我不去，我昨天傍晚去省城有點事，今早準備回來，連假也沒給你請，你批評我吧！”“你說什麼話呢，你也是有實際情況。”“去吧。”“算了。”戴逸飛說。
過了不久，祁進喜到戴逸飛辦公室來說：“戴老師，你不錯嘛，為我們學校爭了光。又這麼謙虛，我來慰問慰問你。”戴逸飛一聽他的虛情假意，就覺得沒意思，他說：“沒什麼。”也懶得答理他，就備起課來了。祁進喜說：“注意保養身體，我們要以你為楷模，在今年的招生大戰中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戴逸飛就想，他們要利用他這次省城救火的榮譽去招生。這些人啊，都是十足的功利主義者。
俗話說夫妻是穿一條褲子，山花在重大問題上都與自己保持一致，山花做老婆真是沒說的。
七、下班了，當戴逸飛回到家時，彭山花驚呆了。“逸飛，你怎麼了，演相聲啊！”戴逸飛說：“昨晚，住的招待所起火，差點見不到你了。”就把昨晚的情況說了一遍，彭山花的眼睛睜得老大，就撲到戴逸飛的懷裏，狠狠地抓住戴逸飛的肩膀，直喘粗氣。“考得怎麼樣？”“還可以吧！”戴逸飛說。
彭山花讓戴逸飛先洗個澡，再到外麵理個發，那焦頭爛額就被掩飾和處理了。過了一會，桂老師也過來了，她在辦公室已聽說了戴逸飛在省城成了英雄，這次看戴逸飛沒有什麼傷勢，也就放心了。
第五天中午，戴逸飛接到了樊妙玉的電話，樊妙玉說：“小戴，你這次考了第一，基礎知識86分，作文90分。你這次的文章寫得真好。社裏已決定招聘你了。本來按照我們的慣例，我們要去學校了解一下你的表現，但後來看了你救火的表現以及你文章中表現的思想境界，我們就覺得不用去學校了解了。”“我什麼時候來報到呀。”“越快越好，我們人手正緊，你趕快到學校辦手續吧！”“我的檔案怎麼辦呢。”“因為我們是采用的新的用人機製，不是調入，你的檔案可放在原單位，也可放入省人才交流中心。你自己決定吧！”放下電話，戴逸飛的興奮感消失了，開始報名時，根本沒弄清楚這些，以為招聘隻是采用的一種考試形式，以為自己會調離農校。現在還要把檔案放在這裏，到底怎麼辦呢？
三人諸葛亮會議開始了。桂老師說檔案還是留在這裏吧，萬一以後省城呆不下了，還可回來。彭山花不同意，她說：“媽媽，我最恨你們農校，逸飛就是將來討飯也不回你們農校。把檔案放到人才交流中心去。”戴逸飛也同意山花的意見。俗話說夫妻是穿一條褲子，山花在重大問題上都與自己保持一致，山花作老婆真是沒說的。
於是三人又商量怎麼跟學校說。桂老師說：“先過祁校長那一關吧！實權都在他手裏。”戴逸飛說：“我不想找他，我直接找王克剛去。”彭山花也同意直接找王校長。
當天下午，戴逸飛來到了校長室，王克剛說：“戴老師，讓你到我辦公室來，你一直不來，對我有意見啊。”戴逸飛說：“王校長，那是小事一樁，你就不用表揚我了。今天我來是向你談一件事的。”王克剛攤攤手：“你說。”“我已招聘到了《農民必讀》雜誌，希望學校能夠理解我，支持我。”“好啊，好啊，我們農校輸送了一個市教育局長，一個區委副書記，又要向省農業廳輸送幹部，這說明我們農校人才濟濟嘛。我曆來有一個觀點，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人流動就有活力，有進有出必然規律嘛，我完全支持你。”王克剛顯得很高興，一個老練政治家的派頭。“謝謝校長關心。”戴逸飛顯得很真誠。“你沒找祁校長嗎？”戴逸飛說：“沒找，我覺得校長就是一言九鼎，副校長就是配角。校長，我沒把程序弄反吧！”王克剛堅定地說：“雖然我是法人代表，在重大問題上有最終拍板權，但我們是采取民主集中製的原則的，幾個副校長的意見可以作參考嘛！”戴逸飛覺得王克剛在他麵前有點耍校長的派頭了，似乎他王克剛根本不把祁進喜放在眼裏，可平常的事實恰恰相反，祁進喜在場他就軟下去了。
王克剛繼續說：“《農民必讀》是我們農業廳的刊物，必須有我們華河農校的聲音。你進去後，對我們農校非常有利。你在農校工作了幾年，應該說，對農校有感情，到那裏後，應該為我們農校多爭版麵。”“那是肯定的。”戴逸飛說。
“好吧，我跟他們幾個通通氣。”王克剛說。
戴逸飛就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第二天的全校教職工大會上，祁進喜又猛地表揚起了戴逸飛，他說：“我們農校的教職工隊伍是有戰鬥力的，是過得硬的。戴逸飛這次省城臨危不懼，奮勇救火，這是一種什麼精神啊！這是一種愛國主義精神，這是一種集體主義精神，這是一種共產主義精神。我們有了這樣一種精神，我們什麼困難不能克服？在這種精神的鼓舞下，我們今年的秋季招生就一定能夠打勝仗。”全校教職工的眼睛齊刷刷地望著戴逸飛，戴逸飛覺得祁進喜這個人太會表演了。上一次講話，把我貶到了地獄，這次講話，把自己捧上了天。無非是知道我要去《農民必讀》雜誌了，第一，作個順水人情，彌補一些原來對我的態度，另外一個方麵，將來也想在《農民必讀》發發文章什麼的。
散會後，祁進喜把戴逸飛叫住了，他們一起到了王克剛的辦公室。王克剛說：“班子研究了，同意你去《農民必讀》雜誌，我們已經跟雜誌社袁社長通了電話，他說你的檔案可以放在學校，可以放省人才交流中心，你自己覺得呢？”戴逸飛說：“我走了，學校肯定要進語文老師，如果放在學校，占了學校的編製，我於心不忍，那就放到人才交流中心吧！”王克剛說：“那也好，學校準備給你開個歡送會。另外，祁校長代表班子、代表學校送你到雜誌社。”戴逸飛一聽，有點感動了。他看了一眼祁進喜，祁進喜滿臉和善地望著他。他一陣愧疚，覺得自己對祁進喜的恨是沒道理。他作為主管學校教學和招生的副校長，是要抓紀律，對自己的批評都是份內之事，至於他的有些情緒對自己發泄都是人之常情。這一刻，戴逸飛原諒了祁進喜。
戴逸飛表態說：“在農校幾年，對農校的感情非常深非常深。農校教育了我培養了我。我的根在這裏，魂在這裏。以後到新的崗位一定時時刻刻記得農校，為農校的發展壯大盡微薄之力。”祁進喜說：“微薄之力不夠啊，要盡九牛二虎之力。”“是的，校長，盡九牛二虎之力。”
戴逸飛回到家時，非常興奮。他打算明天跟農校各位教職工辭行，後天就去《農民必讀》雜誌社報到。與彭山花和桂老師商談具體事宜。這套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他們已買下了，不存在退房問題。正當三人商量之時，有人敲門了，彭山花說：“祁校長和夫人來了。”戴逸飛感到很驚訝，祁進喜從來沒進過這個門，怎麼今天來了？戴逸飛高興地把他們二位讓進。祁進喜夫婦落座以後，彭山花為他們斟了茶。祁夫人從袋子裏拿出一個筆記本和一個手表對戴逸飛說：“我們老祁經常在家裏說戴老師是農校最有水平的，上課每次都得第一，論文經常獲獎。這次他說他把你放走，是他今生最大的遺憾。但學校也不能阻礙你的發展前途。這次你調到農業廳，老祁無論如何要給你送點東西，上次他去香港買了這個表，還沒啟封，說送給你表示我們一點小意思。”桂老師和彭山花都說不好意思，祁校長說：“逸飛，你年輕人前途遠大，老朽與你交個朋友。”說完，祁校長夫婦就要離開，戴逸飛滿懷感激地目送他們。
一個款式新穎的筆記本，扉頁上寫著：“與逸飛共勉——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祁進喜。”桂老師說：“這祁校長真有意思。”這話又引起了戴逸飛的警覺。祁進喜到底是真心還是作秀或演戲。此時，他戴逸飛有點看不清了。
第二天，戴逸飛就一個個科室地辭行，並在人事科辦了簡單的手續。第三日，祁進喜與教務科長一起送他。小車箭一般地在華河到省城的高速公路奔馳，一個小時就到了《農民必讀》雜誌社。
首先找了樊妙玉，樊妙玉領著他們去見了雜誌社社長兼主編袁來福。樊妙玉介紹說：袁社長是五十年代北大圖書館係的高材生。她又介紹了副社長兼副主編高鬆林，他是我們省農業廳的筆杆子，廳長和主管農業的副省長的報告都是出自他的手。還介紹了雜誌社的辦公室主任，以及編輯部的小黃、老鄧、小孟等等。
中午，雜誌社設宴招待祁進喜一行。祁進喜對袁來福、高鬆林敬酒說：“我們學校最優秀的人才被你們挖來了，我於心不甘啊。”袁來福說：“以後學校有什麼要求，我們能夠做到的一定盡力吧！”雙方都喝得非常痛快，戴逸飛看祁進喜也越來越順眼了。心中的芥蒂也煙消雲散，心中的塊壘渙然冰釋。
雜誌社給戴逸飛安排了個兩室一廳的房子。他與一個臨時工司機一起住，不過這司機是省城人，隻偶爾在這裏睡睡午覺。
送祁進喜一行走的時候，戴逸飛的眼裏竟掛了點淚花。祁進喜感覺到了，特別痛快，握手時把戴逸飛的手都搖麻了。
在這個時代，我們堅守住我們精神的最後的陣地的方式就是不請小姐，不玩小姐，堅持一夫一妻製。
八、戴逸飛在《農民必讀》雜誌社打點和安頓好以後，就有意識地跟省城的大學同學聯係。他第一個想到拜訪的自然是阿吾。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大學畢業前夕，戴逸飛手書李白的《贈孟浩然》的條幅給阿吾，表達他們同窗苦讀四年美好時光的手足之情。一切都慢鏡頭一樣地搖出來了。曾幾何時，他們邀約繆斯，跑到古木森森的紅楓山上呼天喊月，把啤酒瓶子往天上拋，也算是癲狂得可以。課業之餘，兩人術業有專攻，阿吾專寫新詩，戴逸飛獨擅古詩。不過戴逸飛寫的古詩一般在黑板報、牆報上刊登，隻上過兩次校刊。阿吾的新詩在全國各大報刊開花，阿吾成了全國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那時戴逸飛是不敢奢望有女孩子愛的，而阿吾則春光無限，其崇拜者如過江之鯽。新作發表後，全國天南海北的女孩子的信就堆滿了班上的信箱。某市一個女孩還專門乘火車到學校，見了阿吾後，就緣定三生。阿吾堅決回絕了。那晚沒有月。他們一起看電影。女孩欲挽著阿吾的手，眼睛想與阿吾的眼睛組合成一個四邊形，阿吾巧妙地擺脫。後來，那女孩還給阿吾寄錢寄糧票，阿吾都退回去。阿吾是省城人，高大迷人。阿吾人好，盛名之下，沒有傲氣。在同學的眼裏，他們倆是中文係的才子，雙子星座。阿吾大學畢業後，分到了省城的一所重點中學。他對語文組的女同學譚紅同誌來了感覺，兩口子喊著青春萬歲走到了一起。可走到一起後，阿吾卻寫不出詩了，這是因為他人了教師這個道，這裏就有這裏的法度：教師們都要坐班，都要宵衣旰食殫精竭慮榨幹自己照亮別人，既要死死地盯住學生的分數，又要嚴防死守那些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出戀愛的花朵，阿吾感到單調又感到豐富，感到痛苦又感到提神。阿吾不比別人差，阿吾就與譚紅動起了腦子。他們借鑒瘋狂英語的搞法，發明了一種瘋狂語文的教法，使學生在高考中語文成績平均分連續兩年穩居全市第一。校長大悅，像彌勒佛大腹便便又笑口常開，要推兩口子中的一人為全國優秀教師，阿吾自然推了老婆，推完老婆後，他就寫了辭職報告。校長張口結舌目瞪口呆用手推了推眼鏡，作驚愕狀，“你，你，你……”阿吾說：“我憑我的法眼看出，我不適宜在這裏。”阿吾就這樣離開了這所暑假時人才濟濟要打破腦殼來這裏就讀的學校。自己開了一家建材店，在一個個或陽光明媚或淒風苦雨的日子中，蹬起三輪車混雜在滾滾人流車流裏，像引車賣漿者流一樣開始了個人奮鬥。
兩年過去了，星光依舊燦爛，阿吾卻滄桑滿麵。自己不再是建。材店的小老板了，也不用再蹬三輪車了，賺了幾十萬元，讓他覺得‘大有盆滿缽滿之勢後，他覺得他的才華和他的潛能都驅使他做更大的事，他就轉到了餐飲的策劃上。近年來他策劃了七八家大酒店，在省城聲名大振。
戴逸飛是晚上七點多鍾打的阿吾的手機。阿吾正陪兩個杭州客人在鴻運高照歌廳KTV包廂引吭高歌。戴逸飛進去時，一屋的歌聲和暗香浮動。兩個男人一人摟一個女孩，正在竊竊私語，燈是半明半暗的，濃烈的脂粉和香水氣朝鼻孔猛地撲來。另外兩個男人都拉著姑娘的手，在講一些幸福的話，隻有阿吾身邊沒有姑娘。阿吾見戴逸飛來，異常亢奮。他的詩人的歇斯底裏症又發作了，雙手緊緊地握著戴逸飛的手，還使勁地搖動，．使他感到震感不亞於遇到了鋼鐐鐵銬。昔日重來，阿吾的眼眸點亮了一盞燦爛的燈似的。他首先介紹了兩位杭州客人馬先生和張先生，爾後又介紹了自己公司的黃總和李總，黃總說：“我們是阿吾老總的助手。”戴逸飛明白了這兩個摟著姑娘及時行樂的男人是公司的副總。那黃總是明白人，趕忙出去了，找到了一個叫媽咪的女人，說：“你找個最漂亮的小姐來。”
戴逸飛坐著，他們就要戴逸飛點歌。戴逸飛點了《北國之春》，這是他喜歡唱的一首歌。不一會兒，進來七八個小姐，站成一排，讓戴逸飛挑。戴逸飛是第一次進KTV包廂，看著那些小姐都穿著皮短裙，修長的大腿都裹著黑色的襪子，上衣也都呈半暴露狀，那潔白的乳溝若隱若現，打著這個時代鮮明的肉欲誘惑的色彩。一個個站得筆筆挺挺，麵帶微笑屏聲斂氣，等著主人作出最後的裁決。“算了吧！我不要。”戴逸飛說。黃總說：“你怎麼跟我們阿吾老總一個樣，那麼忠於老婆幹什麼。聽阿吾說你也是校園詩人，古代詩人都在青樓上過。你們是怎麼了。”李總說：“我給你選。”他走到那些女孩中，用手牽了一個臉蛋非常秀氣的女孩，其餘的一個個就安然怡然地走了，也不生氣，像經過了專門職業訓練。
那女孩坐在戴逸飛身邊，戴逸飛心中緊張得不行。這一輩子他隻擁有過彭山花，隻拉過彭山花的手，現在他心怦怦怦地直跳，腿顫起老高，我也要墮落了嗎？我絕不墮落。那兩個杭州客人也紛紛讓姑娘坐到了自己的腿上。隻有阿吾坐懷不亂，真是當代柳下惠。戴逸飛又偷偷地望了望身邊的那個小姐，確實是不一般的漂亮，彭山花自然沒法比。黃總從座位上站起來，湊到戴逸飛麵前，說：“可以放開點，沒問題的。女孩子都很開放，隨你怎麼擺布。”他又湊到那小姐的身邊，如此如此地說了一番。過一會兒，那小姐就往他身上靠，戴逸飛忙往旁邊閃。小姐說：“先生，你唱什麼歌呢？”“我已點了一首。”“還點幾首嘛。”小姐聲音嬌嬌的，甜甜的。“月光下的”戴逸飛剛剛想起“鳳尾竹”還未講下去，心中一個閃念，這是我與彭山花相愛時唱的歌，在這個烏七八糟的地方，絕不能唱這首，這等於侮辱了彭山花，也玷汙了與彭山花的感情。“月光下的什麼？”小姐趕忙追問。“我不記得了，來首外婆的澎湖灣吧！”
戴逸飛兩手緊緊地叉著，放在自己的腿上，他專注地聽別人唱歌，輪到自己唱時，他聲情並茂，好好地發揮了一番，贏得了一陣陣喝彩和掌聲。身邊的小姐簡直對他有點崇拜了。在一陣沉默之後，小姐說：“大哥，你不喜歡我是吧？”戴逸飛說：“我不習慣。”“你談過戀愛沒有？”“我結婚了，小孩都幾歲了。”“大哥，我是安徽的，叫楊小梅，我去年大學畢業，沒有工作，就來這個城市打工，先在酒店當服務員，每月三百元，後來我媽得了癌症，要幾萬元，不得已，我隻好來到這歌廳，每天陪客人唱三場，得三百元。過十天寄一次錢回去，你是第一個對我尊重的客人，好多客人不把我們當人，亂摸亂抓，還提出非分要求，其實，我隻陪唱歌，從來不與客人那個，但客人要拉拉我的手，在我的額上親一個，或者在我的身上摸幾把，我也是允許的，畢竟要了客人一百元錢。”小姐講完時，眼角掛著幾點淚花。
戴逸飛競對這小姐有了些好感，他說：“你讀過普希金的詩嗎？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憂鬱，快樂的日子就會來到，你去吧，好好地熱愛生活，不要喪失信念。”說著，他就從袋裏拿出一百元，就要塞給楊小梅，被眼明手快的黃總看到了，“怎麼，就要走人，還沒唱幾首呢！不要你買單。”黃總趕忙從皮包的一大疊百元大鈔中抽出一張，從楊小梅的乳溝裏插下去。
楊小梅對戴逸飛說：“大哥，謝謝你了，我會記住你的。”說著，提起包，走出去了。
阿吾說：“怎麼，不合適，再叫一個。”
戴逸飛說：“不，我不習慣這樣。”
戴逸飛就與阿吾聊起了天，聊到興頭上，聲音就被那一聲聲震耳欲聾的“來自北方的狼”淹沒了。
於是，他們出門外聊，他們經過走廊準備下樓梯時，看到樓梯拐角那間房子裏一屋的小姐。她們都相互不說話，有的在抽煙，有的舉個小方鏡，拿著眉筆在畫眉毛。戴逸飛說：“歌舞城怎麼這麼多姑娘。”“是啊，天南海北的都有，這個時代女孩子要謀生，這是一條最快最便捷的賺錢渠道。”阿吾說。
他們來到一樓的一個沙發上，坐了下來。阿吾說：“我陪客人來這種地方多。”“今天你為什麼沒要人陪。”“跟你一樣，不習慣。在這個時代，我們堅守住我們精神的最後的陣地的方式就是不請小姐，不玩小姐，堅持一夫一妻製。”這時，戴逸飛才注意到了，阿吾已成了一個光頭。他穿著對襟襖和圓口布鞋，跟整個這個城市有點不協調。阿吾永遠保持與眾不同的風格和路徑。這是詩人的個性。戴逸飛想。
“華河太閉塞。我想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就招聘到了《農民必讀》這家雜誌，也沒有什麼想法。”戴逸飛說。
“以後我們經常聚聚，我現在搞餐飲策劃。你也給我們賜點靈感吧！你博覽群書，我呢不學無術，大學時忙著發表那些垃圾詩去了，沒讀幾本書。現在除了這些沒辦法的應酬，我也就是讀書，補課啊。”
戴逸飛說時候也不早了，我回去了。阿吾招了一輛的士，給了那師傅10元錢，說送到白沙路口。戴逸飛坐上去，的士行駛在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大街上。阿吾骨子裏還是個傳統的人。戴逸飛想。
剛來的兩天，袁主編找他談了次話，重點講了“深入淺出”四個字’並對比了“深入淺出”與“深入深出”“淺入深出”“淺入淺出”的不同。
九、戴逸飛來到省城幾個月了，已慢慢適應了《農民必讀》雜誌的工作。畢竟是省城廳裏的雜誌社，人的素養比農校還是要好得多。像農校那樣勾心鬥角的事還看不大出，每一個人都似乎找到了自己的軌跡，都在幹自己的事業。主編袁來福年近五十五歲，是個非常清廉正派的人，市縣農業局給他送煙送酒的，都被他毫不留情地退回。他要主持雜誌社的行政發行工作，編輯業務過問得少一點，每一期雜誌的清樣把把關。副主編高鬆林具體負責刊物。從幾個月的觀察，高鬆林誌向好像並不在此。他在雜誌社的時間不多，一般是住在賓館，農業廳的重大政策的出台，主管農業口的曾副省長的報告以及農業廳陽廳長的報告好多都是他在賓館“錘煉”出來的。他自己說是“錘煉”，編輯部黃開虎說是“炮製”。他自己還改用了於謙的《石灰》詩，說：“千錘百煉出賓館，要留清白在人間。”黃開虎曾奚笑過他：“你留什麼樣的清白？”高鬆林的解釋是：“沒有政治錯誤、政策錯誤和文字錯誤，文字千幹淨淨，像韭菜炒豆腐一樣，清清白白。”這個解釋也是絕了的。聽說曾副省長曾經建議陽廳長把高鬆林調到廳辦公室，陽廳長笑而不答。高鬆林政治嗅覺異常靈敏。他通讀過《資治通鑒》，又對中國共產黨的曆史非常清楚，既能背誦馬恩列毛鄧的成百上千條格言，又十分熟悉黨的農業政策。他事業心非常強，對自己的文字要求十分嚴格，一個稿子改了又改，一直要到爐火純青，滴水不漏。黃開虎對他是很不滿意的，說他太執著，有點走火人魔。編輯部的人說，黃開虎剛從中國人民大學新聞係畢業，分到編輯部，編的稿子被高鬆林改得個稀裏嘩啦，黃開虎感到受了侮辱，找到高鬆林：“我不是小學生。”高鬆林就與他一五一十地解釋，為什麼要這樣改，黃開虎說：“按你這種改法，《人民日報》的文章百分之九十都要不得。”自此，黃開虎與高鬆林有了隔閡。
戴逸飛知道這一點就非常小心，每次編輯的稿件都看了又看。從語言、邏輯、修辭確認已無懈可擊，才上交，高鬆林終審時，修改和打回的很少。而且戴逸飛覺得，高鬆林雖有雄心壯誌，但他也是不唯官，很有平民意識的。到《農民必讀》雜誌社的第二個月，戴逸飛跟著高鬆林去南嶺市參加全省農業產業化現場會。會務組沒有把他與高鬆林安排在一起，而是安排在另一個房間。第二天剛散完會，會務組通知他，他已從206號的兩人間調到517號的三人間。他隻好服從會務組的安排。剛剛走到206房間準備去拿行李，就見206門前的走廊上放著他的那個行李袋，怎麼，哪個把我的行李扔在地上，他去找服務員。服務員說，剛有個人住進去了，然後把你的包丟出來了。他腦門轟地一炸，就去找會務組，會務組說，省委白副書記的司機住206室，你就委屈一下搬到517室去吧。他把白副書記司機丟他的包的事說了，工作人員還是不相信，恰好曾副省長的秘書過來了，他是戴逸飛高兩屆的同學，戴逸飛把此事告訴了他，他說：“算了，不是別人，是白書記的師傅。”好像扔他的包扔得有理。戴逸飛一聽，心裏直罵他。就告訴高鬆林，高鬆林氣得肺都炸了，非要找那司機去理論不可，後來會務組工作人員過來了，給戴逸飛重新安排了個兩人間，並說了很多勸慰的話，高鬆林氣才消下去。高鬆林幾天後還憤憤不平：“真是狗仗人勢，仗勢欺人。”從這點戴逸飛覺得高鬆林是很有良知和正義感的。
樊妙玉主持著編輯部的工作。樊妙玉比戴逸飛大一歲，長得還有幾分姿色。樊妙玉給人的印象是幹練堅決果斷，辦事風風火火，這也是一個女強人。丈夫已去德國留學兩年，她拉扯著一個六歲的女兒，又維係著一本雜誌的編輯工作。戴逸飛從內心裏感謝樊妙玉。他是在樊妙玉主持的招聘考試中進雜誌社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樊妙玉是他的伯樂。戴逸飛覺得自己要好好工作，不給樊妙玉丟臉樊妙玉也很會心疼人、關心人，對部下也是如此。有一天，他與黃開虎兩人在上班後發現都沒吃早餐，樊妙玉知道後，就在隔壁辦公室用熱得快為他們一人衝了一杯牛奶，還加了一個雞蛋，這可能也是黃開虎老是講她好話的緣故吧。
樊妙玉給戴逸飛安排的欄目是《農業經濟》。戴逸飛對農業經濟方麵的問題不大通曉，他畢竟是學中文的，在農校又是教的語文課，雖然農業方麵的一鱗半爪的東西還是懂一點，但很專業的農業經濟確實一竅不通。剛來的兩天，袁主編找他談了次話，重點講了“深入淺出”四個字，並對比了“深入淺出”與“深入深出”“淺人深出”“淺人淺出”的不同。袁主編說，深入，就是你一定要紮得深一點。作為農業廳機關刊的編輯，要有理論的高度，要站在省長的高度和廳長的高度想問題，農業問題、農村問題、農民問題不是簡單的問題，而是很複雜的關係到現代化建設全局關係到全國人民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問題。農業問題是一門大學問啦。你知道農產品保護價嗎？你知道農業雙層經營體製嗎？你知道農戶家庭生產經營梯級進步嗎？還有農村富餘勞動力有效轉移，還有社會保障與農民工權益維護，還有農業稅製要不要改，新型農民專業合作經濟組織怎麼創新，還有農村市場中介組織的問題，怎樣發揮農村經紀人的作用問題，農產品的出口障礙問題，土地流轉承包的問題等等。農業是一門大的學問呀，好多問題我都落伍了，都要加強學習、充電，所以你們年輕人一定要深入進出，要充當這方麵的專家。另一方麵，我們的雜誌是《農民必讀》，讀者定位是農民兄弟，由於他們的文化素養和知識水平，他們讀不懂很專業的術語，因此，一些新型的理論、高深的理論，要以明白曉暢的語言表現出來，要讓具有高小水平以上的農民兄弟都能看懂，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講要“深入淺出”。為了這“深入淺出”，戴逸飛兩個星期回農校一次，他一般晚上都在辦公室。他借來了《農民必讀》這十多年的過刊，借來了另五六種農業雜誌這幾年的合訂本，紮紮實實讀了幾個月，總算對農業方麵的問題有了點認識。編稿時又隻能用大眾語言。把學究語言改成大眾語言也不是一件易事。他覺得黃開虎這方麵的能力很強？他一個稿子飛快地編完了，就跟樊妙玉請個假。經常神龍見首不見尾。據說他在外麵給幾個公司搞策劃，也給一些圖書公司搞剪刀加漿糊般地編了些書，賺了不少外快。高鬆林對他是頗有微詞的。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人們都知道，黃開虎是惹不得的，惹了他，他會拍案而起，拍案而起的結果會讓雜誌社丟了元氣。因此上至袁主編，下至樊妙玉，麵對黃開虎，都顯得氣定神閑，像拈須微笑的佛陀，像圓潤如玉的和事佬。
轉眼一年快過去了，戴逸飛也能從容適應這裏的工作了。老婆彭山花來省城之心急切。戴逸飛就找黃開虎幫忙，黃開虎非常樂意，過幾天就跟戴逸飛說，搞定了省外貿的棉麻公司，去搞財會吧。檔案放在省人才交流中心。戴逸飛就說，怎麼感謝你呢。黃開虎說，都難兄難弟，感謝啥。過一會，黃開虎說，這樣吧，你準備千把塊錢，請棉麻公司的文總搓一餐，聯絡一下感情將來對你老婆有好處。戴逸飛說，好，黃開虎說，什麼時候我再與文總約定吧！
彭山花就實現了她從小憧憬的到省城工作的夢幻。他們的女兒歡歡已經三歲多了，他們請了個保姆，總算舉家過起了省城人的生活。桂老師一個人在華河農校。他們想，過幾年，等桂老師退休後，把她接到省城一起住。
結婚證就是通行證，結婚證就是狂歡證，結婚證就是準入證。
十、歡歡是個藍色的精靈。她的降生，給戴逸飛的生命帶來了狂喜。孩子，我生命中的生命，我要緊緊保持我的軀體永遠純潔，因為我知道你生命的摩撫，源自於我的四肢；我要永遠從你的思想中摒除虛偽，因為我知道你就是那在我心中燃起理智之火的真理；我要從心中驅走一切醜惡，使我的愛開花，因為我知道你在我的心宮深處安置了座位；我要努力在我的行為上表現你，因為我知道是你的威力，給我力量來行動。戴逸飛覺得泰戈爾的詩句很好地表達了他心中的感受。
歡歡真正是戴逸飛最偉大的作品。縱使啼哭，也那麼富有藝術的玄機。她的哭聲，像一個音樂家在花園深處練習嗓子，有一種憂傷，更有一種愉悅。她哭時手腳在搖籃中大膽晃動，就像著名的舞者跳舞，如詩如畫，一道道美麗的弧線震驚戴逸飛的心靈。也許每一個嬰兒都是這樣，這一切純粹是他詩人一樣的像霧像雨又像風一樣的感受。
歡歡一歲時，就眨巴著快樂的眼睛說話了，她一遍遍地歡呼，一些稚嫩的句子脫口而出。與來光顧的小鳥的歌聲似乎形成一種和諧的對仗。她兩歲時就守在電視機旁邊看一個個急馳而去的畫麵。現在，隨母親來到省城。戴逸飛便請了個保姆照看她。保姆是個十七歲的女孩，是本省西部地區的。初中剛畢業，歡歡很喜歡她。保姆常用普通話給歡歡講幼兒畫報上的故事，歡歡就拍著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歡歡還喜歡看電視裏的卡通片。一次，歡歡對戴逸飛說：“爸爸，人是猴子變的嗎？”
戴逸飛說：“是。”戴逸飛做了個猴子抓耳撓腮的動作。
歡歡說：“我要看猴子，我要看猴子。”
彭山花就與戴逸飛商量，星期天帶歡歡去動物園看猴子。
星期天他們真的去了動物園。七八隻猴子在一個圍著的鐵絲網裏，或睡，或蹲，或兜場子，或爬竹竿。歡歡丟進幾粒糖果，猴子都用手捧了，在鼻子上嗅了嗅，然後用手剝了糖紙，丟進口裏。猴子雖然形態有點笨拙，但跟人的動作何其相似。
歡歡又向爸爸要錢，戴逸飛給了她一個一毛錢的硬幣，歡歡又丟進去，猴子就拾起來，把它丟到一個紅紙做成的箱裏。
看來猴子像人真的不假。
戴逸飛想到了報上看到的一則軼事。某南方猴子基地。一個要吃猴腦的大佬親自來選了一隻猴子。那猴子知道自己就要開宰了，就躲在群猴之間。每一隻猴子都擔心那大佬又會重新點將，說不定會輪到自己，於是群策群力便把這隻點中的猴子揪尋出來，在群猴的眾目睽睽之下，那隻猴子發出了絕望的哀鳴…
戴逸飛不想把這個故事說給歡歡聽。人性複雜，猴性複雜。這是個群猴為了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惜賣友求“生”的典型例子。
歡歡看了猴子，很興奮，她說：“歡歡是猴子變的嗎？”彭山花說：“歡歡不是猴子變的。”
“爸爸也說人是猴子變的，我是人，怎麼不是猴子變的。”歡歡不依不饒，緊緊追問。
彭山花說：“你問你爸爸吧！爸爸什麼都知道。”
戴逸飛說：“歡歡不是猴子變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上去幾萬個爸爸是猴子變的。”
歡歡又說：“歡歡是哪裏來的呢？”
戴逸飛說：“歡歡，等你大些了，爸爸再告訴你好嗎？”
“不，我要你現在告訴。”
“歡歡是爸爸用筆畫在紙上變出來的。”戴逸飛說。
“你再用筆畫個男孩，我要個弟弟陪我玩。”
碰上了這樣的小孩有什麼辦法呢？戴逸飛說：“我們快走，猴子聽你問這些問題，要來抓你了。”
歡歡隻好屏聲斂氣。戴逸飛一家三口還有小保姆，結束了動物園之行。
但這又給了戴逸飛一個思想的空間。
歡歡是從哪裏來的？歡歡是我戴逸飛與彭山花愛情的結晶。歡歡的第一個細胞到底是哪一次？是領到結婚證的那個晚上的興奮使然，還是那一個雨夜喝了點啤酒的醉意使然，或者是辦結婚酒的那一晚的激情使然？彭山花成了他的妻子，他成了彭山花的丈夫，這在法律上給予了他們裸露身體的權利，給了他們快樂的權利，給了他們創造新生命的權利。結婚證就是通行證，結婚證就是狂歡證，結婚證就是準人證。他與彭山花相依相偎，如癡似醉，波峰浪穀，你來我往，於是那一股甘泉奔湧，千千萬萬滴甘泉拚力迅跑，那跑在最前麵的一滴，與另一滴相遇，於是，啊小小的生命有了第一個細胞，歡歡就是從那一刻起注定存在了。在母親的下腹部，歡歡從一滴，到一點，到一塊，到小小的一團，開始精氣血慢慢地合攏，在黑暗中，在肝髒膽囊心髒腎髒子宮形成的壓迫中，那一團，慢慢地變得血肉模糊了，慢慢地有了耳朵、眼睛、鼻子，有了頭發，聲帶也已打磨好了，隻等十月期過，瓜熟蒂落，於是就駕著一葉胞衣，歡歡衝過黑暗的跑道，降落到光明中，降落到親人的手上，一聲啼哭，宣告自己加入了人類……
世上幾千年幾萬年，每一個人都是這麼來的。為什麼一顆精子，一顆卵子，相遇就能成為人，這有沒有密碼，它們到底是物理現象還是化學反應，或者非物理非化學，歡歡在娘肚子裏有意識嗎有思維嗎？她的啼哭在肚子裏預演了嗎彩排了嗎？為什麼她剛剛出生就有皺紋？
也許，大幹世界的芸芸眾生，此刻，在這星空下，在這夜風的吹拂中，都忙著打牌，忙著看電視連續劇，忙著唱卡拉OK，忙著洗澡，拚命往身上擦香皂，忙著與紅顏知己寫信，忙著收攤子，忙著寫作業，忙著寫模擬高考作文，忙著收甩出去的漁網，忙著把煤球從煤爐裏夾出來，忙著給豬最後一瓢食，忙著站崗，忙著破案，忙著打110報警……但有多少人像戴逸飛一樣想著這樣的問題呢？
歡歡來自於父母，戴逸飛來自於父母，父母來自於父母，父母的父母也來自於父母，層層疊疊的父母來自於父母……那曆史最遠處的父母來自於誰？
來自於猴子，人是猴子變的，歡歡也知道。
人真的是猴子變的嗎？戴逸飛想弄清楚這個問題。
戴逸飛到幾百萬年前的古森林尋夢去了。彭山花也隻好不無遺憾地睡著了。生活多麼幸福，這是妻子的邏輯和感受。
十一、那天，戴逸飛坐在省圖書館的閱覽室裏，陷入了冥想中。
1831年，達爾文以博物學家的身份參加了海軍“貝格爾”號戰船的環球航行。在南美洲地區整整航行了五年。對熱帶與亞熱帶植物進行了廣泛的考察。1836年回國以後，達爾文主要從事科學實驗與著述。他根據對生物界大量的觀察與實驗，認為物種的形成及其適應性和多樣性的主要原因在於自然選擇，生物為適應自然環境和彼此競爭而不斷發生變異。適於生存的變異，通過遺傳而逐代加強，反之則被淘汰，歸納起來就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優勝劣汰。達爾文的這套學說，奠定了進化生物學的基礎。他還將進化論用於人類發展的思考，闡明了人類在動物界中的位置及其由動物進化而來的依據，得出了人類起源於古猿的結論。
戴逸飛辦了張省圖書館的借書證，於是就經常騎自行車到省圖書館看書，他看完了達爾文的傳記，也與達爾文一起進入到了論證人類從古猿進化而來的命題中去。
彭山花說：“你神經哪一根又錯位了，你研究這些幹什麼呢？”
戴逸飛說：“我想弄清楚人到底是怎麼來的。”
“弄清楚了又怎麼樣呢，你又不能成仙。”彭山花是個很實在的人。
“是啊，不能夠成仙，也不能夠升官發財，是沒有什麼用，但我想知道。”
“你也太好奇了。”彭山花將了戴逸飛一軍。
“人之為人，就是要有好奇心，要不稀裏糊塗過一世，還不知道人是從哪裏來的。”
“也好，你弄清楚了，就可告訴歡歡了。”
“歡歡現在不可能懂，那太深奧。”
“那你給我講講，人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彭山花妥協了，對這個命題也有了點興趣。
戴逸飛就說：“親愛的老婆同誌有了興趣，那我就好為人師了。”
戴逸飛告訴她，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提出人類起源於古猿的理論，經過了一番激烈的學術和宗教的大動蕩和大爭論。基督教一直認為人類是上帝造的，基督教徒不能夠容忍達爾文的學說，歐洲便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十九世紀的歐洲到處是火槍火藥的戰場，也到處是語言辯論的戰場。在以後的歲月裏，古生物學家通過對古生物化石的研究，在達爾文學說的基礎上，形成了現代人類起源說。他們認為，人類是古猿經過數百萬年的漫長歲月，在萬物更迭交替變化中逐漸進化而來的。這一理論，從其他學科，比如胚胎學、比較解剖學、現代生物學及生物化學等學科中尋找到了證據。根據這些證據，人們推測地球生物進化的總模式是：無脊椎動物一脊柱動物一哺乳動物一靈長類動物一猿猴類動物。
“我們原來學社會發展史的時候，曆史書上好像說過。馬克思也欣賞達爾文理論，說在猿到人的進化中，勞動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彭山花有了點興趣。
“是的，山花同誌真是博聞強記。”
“你又取笑我了，我繼續聽你說。”
“一般認為，人類是由古猿中的一支進化而來的。古猿在三千多萬年前就已出現在地球上。我們現在的古猿是由南方古猿的一支演化而來的。南方古猿，大約生活在距今五十萬年到一百萬年以前。大約二百萬年到三百萬年前，南方古猿的一支脫離了古猿類，朝著人類的方向演化。根據化石發現，現在一般將人類脫離古猿後的發展曆史分為三個階段。”
“我的天啦，幾百萬年，唐朝到現在才一千多年。，，彭山花長歎。
“第一階段是猿人階段，大約開始於距今二百萬年到三百萬年以前，這時的猿人會製作一些粗糙的石器，會狩獵。我國發現的元謀人、藍田人、北京周口店人，以及在坦桑尼亞發現的人，都是這個時期發現的代表。此時的猿人已經懂得使用火，知道保存火種。第二階段仍是早期智人階段，生活於二十萬年到五十萬年前。這個階段的猿人的腦量進一步增大，開始穿衣服，不再赤身裸體了。第三階段為新人階段，又稱晚期智人階段，大約開始於5萬年以前，新人已會製造裝飾品，會繪畫，會進行雕刻藝術活動，我國發現的山頂洞人屬於這個時期的代表。”
“我的先生可以改行去當考古學家了。”彭山花讚歎道。
“我所了解的是一鱗半爪，根本不專業。”
彭山花說：“戴老師，你說你是猴子變的，那我問你一個問題，現在的猿猴可以變成人嗎？”
戴逸飛說：“我感興趣的也是這個問題。我星期天到省圖書館去看《化石》雜誌，還查閱一些其他資料，應該可以回答你這個問題。”
彭山花說：“先生辛苦了，今晚我給你打洗腳水。”彭山花就到廚房燒了水，用一個木盆裝著，端到了戴逸飛麵前。此時，是晚上十一點，保姆已帶歡歡入睡。彭山花因為今天問的問題，也正是戴逸飛思考的問題，而覺得自己也不簡單，再加上她還說出馬克思的那一句話受到了戴逸飛的稱讚而有了興奮感，就說：“先生，下人今天給你洗腳吧。”戴逸飛說：“你什麼時候變成了下人？”“先生能識天文地理，又識妖魔鬼怪，幾百萬年前的事都曉得，我不是下人是什麼。”戴逸飛自己用手擦了腳，又用腳板擦腳背。彭山花用毛巾給他把腳擦幹了，又把水倒到廁所。他們就入睡。今晚，彭山花興致挺高，這是例行的家庭作業。當彭山花意猶未盡的時候，戴逸飛已打起了呼嚕，戴逸飛到幾百萬年前的古森林尋夢去了。彭山花也隻好不無遺憾地睡著了。生活多麼幸福，這是妻子的邏輯和感受。
天底下那麼多人，有誰在填六合彩的數字時，有這樣的天才想象力呢。
十二、“他們的祖先是誰呢？”戴逸飛那晚洗腳時忽然冒出一句。彭山花正在洗衣，她返過來瞪了他一眼問：“怎麼回事？”戴逸飛就給她講起了一些令人目瞪口呆的事。
1958年，美國國家海洋學會的羅坦博士，在大西洋三英裏深的海底，拍攝到了一些類似人的奇妙足跡。1968年，美國邁阿密城的水下攝影師穆尼，在海底看見過一個奇怪的生物，臉像猴子，脖子比人的脖子大四倍，眼睛像人眼但要大得多。本世紀三十年代，美國南卡來羅納州比維市郊的沼澤地區，多次發現過“蜥蜴人”，它們高達二米，長著一條大尾巴，每隻手僅有三根手指，可以直立行走，力氣驚人，能輕易推翻汽車，這些生活在水中、沼澤中的類人生物，其祖先又是誰呢？
“你管他是誰，關你什麼事。”彭山花說，“現在街上人發瘋地買六合彩，這兩天，每個銀行前都排起了長隊，隻要出兩元錢，填六個數字，就可能中幾十萬元的獎。搖獎場景由經濟電視台現場播出，有公證處公證。”
戴逸飛似乎沒有聽見，他繼續給彭山花上課：“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工學院的生理學家韋西在智利安第斯山脈探險時，曾在澳坎基爾查峰海拔六千六百米處發現了藍色皮膚的人種，人們在喜馬拉雅山也曾發現過藍色皮膚的人種。”
彭山花擰了擰他的耳朵，說：“書呆子，你聽見沒有？”
“什麼。”戴逸飛不解。
“買六合彩的事。”彭山花說。
“那，有什麼買的，概率很小。”
“萬一歪打正著了，我們不就發財了？”
發財了？能發多少財，一等獎有一百二十萬元。要真是能夠成為百萬富翁，還上什麼班呢？雄赳赳氣昂昂，到喜馬拉雅山去看藍色人種去？還有在厄瓜多爾境內亞馬遜河原始森林中，人們曾發現過一個原始的部落，他們身體的其他部位與人無異，隻是兩眼外突，手腳似蛙腳，趾間有短蹼相連，人們稱其為“圖皮人”。另外，在非洲還發現過“駝鳥人”，他們的腳趾隻有兩根，形成夾角，有趾甲，有的趾中有短蹼。能夠成為百萬富翁，就有了充足的錢去尋求人類的真相。
“我們也買幾張，試試運氣吧！上一期八十六萬，是司馬裏一個老太婆中了。原來五個兒子誰也不去養她，她中六合彩以後，五個兒子都紛紛爭她去他們的家，兒媳也熱巴巴的了，有的還租來了出租車接，有的還請來了抬轎子的，後來她誰也沒給，把八十六萬元給了敬老院。”彭山花複述著下班坐公共車時聽到的消息。
“這未必是真。”戴逸飛說，“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人們都實際得很，能夠捐出一萬元就算有境界了。”
“那也是。我們如果中了一百二十萬元，二十萬元捐給貧困山區的孩子。”彭山花好像真的中了獎一樣，她的眼睛發著光。
“行，我們現在來想想。”戴逸飛動了心。
“你說六個數字。”
“把我、你和歡歡生日的日期寫上去。”
“687354”，戴逸飛就把自己、老婆和孩子出生的月日寫上了。
“我們還寫幾個。”彭山花說。
“你隨便寫吧。”戴逸飛說，“我累了，想躺在床上休息一下。”
戴逸飛蒙著被子睡了一覺，他醒來時，發現彭山花寫了七八個數字，好像非要得到這個一等獎不可。戴逸飛說：“剛剛我在夢中夢見了下雪了。”
“現在才五月，下什麼雪，你神經。”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戴逸飛的聯想力十分豐富，由夢中的下雪又聯想到了毛澤東的詞《沁園春，雪》。
“有了，有了，天將賜我一百二十萬元。”戴逸飛一下子興奮起來了。
“怎麼？”
“你聽。‘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你看，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成吉思汗，五個皇帝，加上毛主席，不就是六個入，我們在他們的名字中都取一個數字，不就成了一組數字。中國曆史上最強大的人物的在天之靈保佑我們發財。”
“對，完全有可能中獎。本來我們在填數字，你一下子又覺得疲倦了，要睡了，夢中又夢見了雪，你又想起了毛主席的《沁園春？雪》，於是，這六個曆史上的大人物出現了，這是他們報夢給你的，我們肯定能得一等獎。”彭山花顯得異常興奮。
“他們的具體出生日期肯定不清楚。但他們的出生之年在《辭海》上應該可以翻得到。我們取他們的每個人出生年的最後一個數字，好嗎？”
“好。”彭山花眼腈睜得大大的。於是，她便翻開了《辭海》。
“秦始皇是公元前259年出生的。”
“我的第一個數字就取‘9’。”
漢武帝公元前156年出生，唐太宗598年出生，宋太祖927年出生，成吉思汗1215年出生，毛主席1893年出生。他們從《辭海》上也查出了後五個人的出生之年。
“那我們填的數字就是968753了。”彭山花按照他的事先的約定宣布。
彭山花越加崇拜自己的丈夫了。天底下那麼多人，有誰在填六合彩的數字時，有這樣的天才想象力呢。丈夫博覽群書，最近又瘋瘋癲癲地迷上了人是從哪裏來的這樣的命題。他也許會有驚世駭俗的發現，和重大的震驚世界的宣布。
第二天上午八點，彭山花先跟自己公司的老總打了電話，說家裏有一點事，要遲到一會兒，便直奔商業銀行。好在剛剛上班，還沒有人排隊，花了四元買了兩張六合彩的券，並把687354和968753填上，交給了銀行，把副券塞進皮包。然後擠上了公共汽車，去公司上班。
這幾天，彭山花一直興奮。她相信，天將降大錢於斯人也，所以她逢人三分笑。在公司，她把十幾張桌子都抹得幹幹淨淨，她拿著農校帶來的高級茶葉，為每一位員工都泡上綠茶。回到家，她總是照鏡子，不時地把歡歡抱在懷裏親幾口，她到菜市場買來了鱔魚泥鰍土雞鴨梨，還買了黨參枸杞，她要給丈夫好好補一補腦子。丈夫正在研究人是從哪裏來的命題。
“我那天晚上問你，現在的猴子將來可以變成人嗎？你可以回答我了吧！”
“簡單地回答吧！不大可能。科學家用血漿蛋白分子差異程度的定量測量發現，人與現在的大猿、黑猿最為接近。大約在四千萬年前，人與大猿、黑猿分手。可奇怪的是，經過四千多萬年漫長的歲月，大猿和黑猿幾乎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它們永遠屬於靈長類哺乳動物。另外，智力的發展應該有兩個條件，第一是相對艱苦的生活環境，為了生存就需要用更多智力去獲取食物，第二是動物的群居性。群居的動物可以形成一定的社會模式，要求以更高的智力來處理。現在的生態空間越來越小，動物被逼得無奈，可能會反抗，但人的力量更強大，所以動物進化的希望就渺茫。動物也不可能像幾十萬年前一樣成群結隊，它被人為地分隔在一個個公園、一片片森林裏，它不可能形成一定的社會模式，所以我認為現在的猴子將來變成人是不可能的。”
“呆子，我說你研究這些到底有什麼用。”彭山花一方麵崇拜戴逸飛，一方麵又對戴逸飛業餘時間的興趣表示將信將疑。
“這是考驗我自己的心靈。”戴逸飛說了一句這樣玄而又玄的話。
星期六晚上，全家鎖定經濟電視台。晚上九點鍾，萬眾翹盼、激動人心的搖獎時分駕到。彭山花異常緊張，異常興奮，她就像古代的有實力士子春闈趕考，雖心中穩操勝券，但在揭榜前不免臉紅心跳手出汗一樣。主持人阿純小姐把兩位公證處的大姐請出，於是，一個個圓球在一個圓柱形的容器裏跳躍碰撞，一會兒，本期六合彩中獎號碼出來了。
“778634”，阿純小姐嘹亮的聲音騰空而起。
戴逸飛裝作若無其事，說：“你的發財夢徹底破滅了。”
“中獎號碼是多少？778634。”
“中了個末等獎，兩元錢。”戴逸飛有點自嘲。
彭山花走出來了，她把那兩張填的六合彩單子從茶幾上拿到手裏，用力一撕。小小的碎片如雪花一樣地落到地上。
“我以為你真是個天才呢，哼。”彭山花這回動真格的發火了。
彭山花接著又宣布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你以後也給我在家裏洗衣做飯，或者你做點正事，賺點錢去，你在農校還表現得可以，現在老是什麼人類，人類，有什麼用。”
戴逸飛尷尬地笑笑：“本來鬧著玩，你當真了。你講，真的如果六個大人物能保佑發財，那全國人民還搞什麼‘四化’建設，不成天供奉他們敬他們去。”
彭山花也想通了，氣也消了些，說：“你是事後諸葛亮，開始你也不像我一樣迷住了。”
“當然，每一個買六合彩的人都是有得獎的概率的，我是迷信的這個概率。不像某些同誌百分之百地迷信。”“什麼道理都在你這一邊。”彭山花有點不服氣。
你們的刊物缺乏對農民群體悲天憫人的關懷。農民是當代社會的弱勢群體，你們想過嗎你們想過嗎你們想過嗎？
十三、《農民必讀》雜誌社有天來了一個特殊的來訪者。
他披著長發，衣服穿著襤褸，卻很奇怪穿了一雙刷得十分漆亮的皮鞋，他說他是中國民間思想家，想找編輯部的同誌談談。
從他手舞足蹈的樣子，從他唾沫橫飛的樣子，戴逸飛斷定他是個十足的神經病患者。那人跟樊妙玉說：“如果你們覺得我是瘋子，我就是尼采式的瘋子，中國像我這樣的瘋子太少了，大音稀聲，大音稀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