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想,跟這樣一個人在一起交談,也許是一種樂趣。
他隻顧延續自己那口若懸河的演講,徜徉在65個年月,往昔的一幕幕畫麵之中。他本是德國人的後裔,所以可以從他寬大的麵龐上,看到典型的西方式高聳的鼻子,深陷的眼窩,雖然已年過花甲,卻還是一副雄壯的紳士氣派,並不顯出他處於這個年齡段時的甘於示弱。歲月令他平添了更多的慈祥和幽默、智慧,卻不曾掠去他原本的灑脫、浪漫和激情。他顯然是一個派頭十足的老紳士,更確切地說,是一個老文藝戰士,因為他四十多歲的時候,曾是一個激進的馬克思主義者。這同他的理想主義個性有關。他同情弱者,同情美國工人階級,因而,雖因好動的個性使然,並沒有傾盡全力寫出能使他不朽的傳世佳作,但他的作品,總是旨在描寫一些平凡的小人物。這一點與張愛玲的文學觀倒是頗為吻合。不過愛玲可絲毫不會戴有色眼鏡看待他,也不會單純地由於這個美國老作家與自己在寫作方麵有暗合之處,而對他心生愛慕。她喜歡一個人,完全憑感覺,感覺對了,便會一頭栽進去。
後來她坦承,自己與賴雅的結合,既不是由於寂寞,也不是因為生活所迫,實在是因為她自來喜歡這個人。
她為什麼會愛上賴雅呢?不少人曾給出許多花樣翻新的答案。有說她因功利使然的,有說她因缺少父愛的,有說她對中國男人已經失望的,也有說她想為自己尋找依靠的。其實這些都不盡然,如果不是因為愛,她不會一如既往地照顧他許多年。
賴雅青年時代便才華初露,而且憑借豐富多彩的個性,才氣橫溢的談吐,灑脫豪放的處事方式,屢屢成為人們矚目的中心。生平唯一的一段婚姻對他而言,不吝是一個枷鎖。這次婚姻給他留下的唯一紀念,便是一個女兒,他一生中僅有的一個女兒,跟張愛玲同齡。前妻由於是個十足的女權主義者,令他無法忍受婚姻生活的束縛,加之美國社會婚姻自由和個性解放的風氣,他很自然地與這失敗的婚姻道了別。之後,他當然有過一些桃花運,然而女朋友卻如走馬燈一般,隻有曾經的,卻沒有在他身邊一直駐足的。一來他並不急迫地考慮還有再婚的必要,二來,這些女人也不想同他走入婚姻的殿堂。總之,65歲的他,至今仍孑然一身。
張愛玲與賴雅的忘年之戀
其實此時的賴雅,已經時運不濟,早過了盛年之時那個穿著講究,風度翩翩的階段。他的理想主義,甚至馬克思主義傾向,在當時的美國社會,也不見得會得什麼誌。然而他的率直和敢作敢為的性情卻絲毫未變,雖然有時也感到力不從心,但他還是對美國普通大眾和工人階級的生活十分關心和同情。來到麥道偉文藝營,對他也屬無奈之舉,因為他畢竟已是花甲之年的老人,經濟拮據,創作的靈感和才華也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磨淨盡。為了緩解經濟壓力,他隻身來到麥道偉,依然我行我素地、甚至誇誇其談式地在人群中延續著自己一向的性情和習慣。
這一天,他正在人群中享受三四個才華橫溢的作家、藝術家讚賞的眼光,講一些好萊塢的笑話,卻總要在講幾句之後,回頭看一看角落裏張愛玲那依稀的身影。這個年輕的東方女人也在凝視著他,臉上帶著平和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是一種歆羨,一種欣賞和接納。他其實注意到她有好幾天了,一個個子高高,身材苗條的中國女郎。文藝營中真正的女作家、女藝術家,畢竟比男性少許多。這個東方女人更像是一麵帶著神秘吸引力的鏡子,激發著他的好奇心和對異性的征服欲。她已沒有了初見胡蘭成時的那副“幼稚可憐相”,變得從容大方,優雅得體。作為一個36歲的成熟女人,她已有能力主宰自己感情生活的方向。東方外貌又文雅脫俗的張愛玲,出現在美國的一個文藝營裏,落落地坐在這樣一個場合,實在是個異類,不能不引起賴雅的由衷興趣。
當他感知愛玲被自己的目光所吸引之時,便從四五人的小聚會中走脫,禮貌地跟愛玲打招呼,又問,你叫什麼名字,是什麼時候來這裏的?愛玲用簡短的回答和微笑做出反應。
賴雅對她的印象真得非常好。他覺得她高貴、大方、穩重,具有東方美感。他們的相遇離奇得猶如童話。她曾說過,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知道你一直愛著的那個人,同時也愛著你自己。他們何嚐不是如此呢?即使他沒有錢,年齡比她大整整三十歲,也無所謂,因為她已經喜歡上了他的大度、熱情,和西式的紳士風度。
他把她領到角落裏一個單獨的小座位坐下來,兩個人一唱一和地聊著天。賴雅樂觀的個性使他可以忘卻、回避一切煩惱瑣屑。在交談中,她得知他離過一次婚,有一個女兒,但1924年距離當時,已經年深日久了。他現在是個單身男士,並不會讓情人背上道義的心理包袱。他卻沒有向她透露,自己曾是好萊塢深受導演和製片人青睞的劇作家,寫過很多廣受好評的劇本。因為如今的他,由於男人特有的不羈和追求享樂的生活,已經將才華消耗殆盡。他也沒有告訴她,自己曾在1943年摔斷過腿,得過輕度中風。1953年,他又一次中風住進醫院,為他以後的健康狀況埋下隱憂。在這之後,他的境遇每況愈下,寫出的作品也少有人問津,甚至大部分連出版的機會都沒有得到。迫於潦倒的生計,他才申請進入這家文藝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