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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門臥在榻上,記憶,如潮水一般,紛至遝來。原來,自己也曾如此快樂。是從什麼時候起,物是人非,一切都變了呢?
此時,白門不由又想起曾經的感慨:人生便像一盤棋,一著走錯,則誤一生。若是自己沒有嫁給朱國弼,便不會備受冷落,又最終被拋棄罷!誰知道呢?種種好壞機緣,又豈是輕易能辨得清的!當她意識到所托非人時,一切為時已晚。
心中落寞時,白門亦曾經想過,若是自己當初嫁給一個尋常男子,沒有高門廣院,沒有珠寶萬千。與他共兩間茅草屋,男耕女織,種一畦白菜,一畦蘿卜,也可得現世安穩,恬淡足意。
世間男子何其多,為何自己遇見的偏偏是朱國弼,是韓生?
白門心中,一遍遍叩問,卻是始終不得其解。
人生不能重新來過,事已至此,似這般詰問,已毫無意義。不過是徒然傷了心,更傷了身。
白門整日臥在榻上,氣息微弱,病情一日重似一日。榻前有紗幔垂下,隔絕了前來探視的人。這是白門向來的習慣,不願讓人看見自己一副懨懨的病容。以往除了鬥兒,白門從不會讓任何人走進紗帳之內。
這一日,白門忽然微微開了眼,見榻前依稀坐了個人兒,朦朧而模糊。珠兒見白門醒來,欣喜地叫道:“你醒了?”聲音清脆悅耳,白門聽在耳中,卻覺異常渺遠,仿佛隔山隔水般傳來。
白門未及答言,忽覺喉間不適,不由一陣輕咳。珠兒忙以錦帕幫她擦拭唇角,卻見白色的錦帕,一片灼灼,染得如四月桃花。珠兒不由一陣心驚,再看白門,臉色煞白,鼻息沉重,已然沉沉睡去。
珠兒為白門蓋好錦被,連忙去請郎中。郎中趕來,為白門把了一會脈,不由歎息一聲。是時,閔華、餘懷等好友都在房中。見郎中又是歎息,又是搖頭,眾人不由心中一沉。
月華如水,透過窗格,流瀉了一地。幾許詩意,幾許清幽。白門從小愛望月,這般月色,她卻昏昏然睡在榻上。月光照在榻前,也似一種無聲的安慰。
夜半時分,白門再次醒。珠兒見狀,端來茶盞,用小勺將溫茶喂到白門口中。白門喝了兩口,忽然劇烈地咳起來,又咳出大量鮮血。白門望著眼前一幕,知自己已時日無多,內心方湧起一陣感慨,意識便漸漸模糊下去,又感到自己的手被一隻柔柔的素手握住,不由淡淡一笑,輕輕喚了一聲:鬥兒。
小樓外,月色正濃。秦淮河畔,妓家頗多,隱隱有鶯歌燕舞傳來,絲竹聲聲,分外柔靡。而白門,卻是再也聽不到了。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一代俠女寇白門就此香消玉殞。一段青梅往事,一片俠骨柔情,終將隨風而散,化作曆史中的一縷雲煙。
白門一生,以詩文會友,結下許多文人墨客。病故的消息傳出,許多好友賦詩吊念。其中文人畫家閔華為白門的畫像題了一首詩:
身世沉淪感不任,娥眉好是贖黃金。
牧翁斷句餘生記,為寫青樓一片心。
百年俠骨葬空山,誰灑鵑花淚點斑。
合把芳名齊葛嫩,一為生節一為生。
當時文壇祭酒的東林領袖錢謙益亦作詩悼念:
寇家姊妹總芳菲,十八年來花信迷,
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紅淚一沾衣。
叢殘紅粉念君恩,女俠誰知寇白門?
黃土蓋棺心未死,香丸一縷是芳魂。
煙花易冷,浮生如夢。白門的一縷香魂,漸漸渺遠。帶走了凡塵惆悵,帶走了一世感傷,也帶走了心中諸般詰問。
白門歿後,被葬在金陵。一轉眼,過了三年。一日微雨後,芸兒抱著年幼的女兒,前來白門墓前憑吊。走到不遠處,看到一名男子正站在墓前,頭戴鬥笠,身披一件黑色鬥篷,似朱國弼,又似韓生。芸兒靜靜佇立在當地,望著眼前情景,心中不由感慨萬端……
佳人已去,古人不在。俏麗的過往,順著秦淮河水逆流而上,帶給人無數的遐想。遙想當年的奪目,一切不勝唏噓。或許,在那點點燭光之中,仍可見伊人翩翩起舞於曾經的觥籌交錯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