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腸歲月白頭人(1 / 2)

終究還是不明白,為何命運不能將一個人始終恩護,給予她想要的圓滿。是人過於貪心,還是命運過於涼薄?所有的相逢,所有的廝守,都抵不過流逝的時間。群山寂靜,流水無言。就這樣告別過往淺薄的年華,一夜之間老去。顧橫波與女兒的緣分,就這樣走到了盡頭。

如果有一天,親愛的人突然離開,那些千恩萬寵的日子,便成為橫在心頭的一根刺,日日夜夜的疼。究竟誰能找尋到一份想要的永遠?

顧橫波的一生榮耀、風光,然而她也隻是劇中人,與命運一起同遊紅塵,她無法做到未卜先知,更無力更改宿命的溝渠。如果可以,她一定會再愛女兒一些,再多關心一點,嗬護她稚嫩的生命如同鮮花一樣成長。卻不想命運陰差陽錯,白發人送黑發人,奈何橋上,竟是她摯愛的小女兒獨自先行。前方那麼黑暗,那麼漫長,黃泉水在腳下匆匆流淌,望不見盡頭的彼岸花孤獨妖嬈著。

順治十五年,和每一個年歲一樣,春榮秋枯,月缺月圓。這一年,有人享受新生的歡樂,有人背負死別的痛苦。對顧橫波來說,這一年,是她生命裏的劫。從此,她的神情,有一份永遠也抹不去的哀愁。她的心,因為痛失至愛,再也沒能圓滿。她蓬勃的生命,更像沙漏一樣,隨著時間點點滴滴、一刻不停地流逝。

她的小女兒給了母親短暫的歡樂,卻留下巨大的遺憾,給了這個愛她如生命的女人。

這就是人生,不能如人所願的人生。

顧橫波與龔鼎孳恩愛纏綿無衰絕,世間女子無不豔羨。然而,她卻不幸應了錢鍾書在《貓》中對“絕代佳人”的譏諷——沒有為龔鼎孳誕下一子。她想為龔鼎孳生兒育女,不是擔心年老色衰,恩愛斷絕,而是表達一個女人對心愛的男人最大的感激。為此,她千方百計求子,甚至做了木頭兒子,被視為“人妖”也在所不惜。

因為太過相愛,所以恨不能將世間所有的美好都給他,而孩子自是最能見證彼此相愛痕跡的人。就連我行我素的女畫家潘玉良,那般驚世駭俗也不能免俗。因為自己不能為潘讚化生子,於是冒充潘讚化的名義寫信給他的原配邀她來丈夫身邊,希望能這樣為他留下一個孩子。愛到濃時,情不能自已。這既是身為女人的不幸,也是身為女人的悲哀,畢竟有哪個女人希望別的女人來分享她的丈夫呢?

顧橫波一心求子,卻無子。清中期有一位浙江錢塘詩人陳文述,對閨閣詩人屢見吟詠,鏤金錯采,詩號香豔。他曾為百年以前的顧橫波所畫的桃花題有一絕:“春雨秦淮水上舟,十分紅影上眉樓。東風不結相思子,畫得桃花當寫愁。”微諷她盼子心切而終無子的逸事。

如果世界上還有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愛,那就是母愛,如果還有一本無法寫完的書,那就是母親。寬容一些吧,母愛從來不應該被嘲笑。

或許是顧橫波的虔誠感動了上天,蒼天聽到她字字血淚的呼喚,賜給他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這是命運的饋贈。女兒的出生給顧橫波無疑帶來了莫大的喜悅,雖為女嬰,可她粉嫩的容顏讓人一見歡喜。這個漂亮的女嬰瞬間就給厚重的宅院增添了靈氣與歡顏。

顧橫波細心地為女兒裁剪衣裳,淡粉的、鵝黃的、水紅的……仿佛隻有彩虹般的色彩才配得上宛若燦霞的女兒。她描摹著女兒的眉眼,想象著孩兒一天天長大,詩意滿懷,暗香盈袖。然而,她注定失望了,女兒的生命定格在弱齡之年。那些美好的願景,都是不忍回想的曾經。

或許,這個小女孩降落人間的使命就是為了告慰顧橫波的思子之情,一旦使命完成便脫離紅塵而去。她的生命是單純的白,無法再添加一筆別的色彩,她將自己止步在紅塵的煙火裏,不再茫茫人海裏追逐,尋找所謂的歸宿;不再看春日芳菲,等新月變圓。死亡未必不是另一種形式的重生,停止懷念吧,放過自己,也讓死去的人可以真正安息。可是,又有幾人能夠真正做得到呢?

顧橫波無法麵對這場死別,她放逐自己的生命,想在黃泉路上陪伴女兒一程,好好地唱一首兒歌,親親她的臉頰。

女兒早夭,龔鼎孳也是悲傷異常。《定山堂集》中有《花朝》一絕句,其詩雲:“隔歲雲迷五嶺斜,鷓鴣聲裏夢還家。那堪對酒花朝過,腸斷東風落一花。”題下自注:“時有殤女之感,友沂、園次過慰。”集中還有《雪夜長椿寺為文漪禮懺,感悼四首》,第一首有“三年三哭少年人”句,自注:“前年愛女殤,去年今年連有內戚之痛。”

兩個失去孩子的父親母親,帶著一身的傷痕與塵埃。原來,做父母兒女的情分也不會一生一世長久,也不過是匆匆過客。還沒有和女兒一起領略世間萬千風景,她還沒有品嚐過生活酸甜苦辣,甚至彼此之間還沒有道一聲珍重,就那樣從生命中淡淡離去,給活著的人留下一地悲傷,無處舒緩,無法排解。

為了安慰顧橫波,龔鼎孳在長椿寺的旁邊建立了妙光閣,設其殤女魂座,超度亡女之靈,平時顧橫波也在這裏繡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