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紅雲密布,猶如一團團凝固的血。
這是個陰冷的早晨,霧氣彌漫。善見城東麵的魔駒營裏,十五歲的苦伽靠坐在一棵長滿綠苔的龍楴樹下,正用一把小鐵刀,聚精會神地刻著一塊黒木。
男孩上身****,肩膀上落了些塵土。他很瘦,臉色灰灰的,完全沒有少年人應有的朝氣與活力。一頭濃密的黑發也因為疏於打理,亂蓬蓬的如同頂在頭上的一堆幹草。他看上去很專注,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雙眼始終盯著手中的黒木,一對濃眉也會隨著他的情緒像活物一樣上下扭動。
他偶爾會抬起頭,望著空處思索,口中也小聲咕噥著什麼。這個時候,他那雙淺紫色的眸子會閃出亮晶晶的光,仿若夜空中的星。
一刀接一刀地刻下去,黒木漸漸顯露出一個女人的形象,他拿到眼前端詳,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他伸了個懶腰,把小鐵刀和木人塞入身後樹洞,起身,彎腰拾起地上那件打滿補丁的灰色粗麻布短衣,抖落塵土披到身上,大聲喊道:“鹿伯,切完了嗎?”
西麵緩坡上,敞著懷、裸露著濃密胸毛的壯漢蒼鹿正挺著腰板兒站在一把大鍘刀旁邊,汗水從他古銅色的皮膚滲出,已經讓胸毛打了綹。在他周圍平放著五具屍體,皮膚變色,看上去似乎死了很久。鍘刀旁的獨輪車上,摞滿了切好的屍塊。除了腦袋,其它部位都被壯漢切得細碎,連一隻完整的手都找不到。
“阿苦,”蒼鹿用一貫沙啞的嗓音喊道,“先把這一車推進去,畜生們早就被屍味撩撥起胃口,這當口一定鬧著呢。”
苦伽答應一聲,從口袋裏拿出兩個布卷,捏了捏,塞入鼻孔。望著獨輪車中摞得上尖的碎屍,他的胃裏開始翻騰。不適應,他覺得自己永遠無法適應,甚至想用黑布把自己的眼睛也蒙上。
“今天的料不新鮮,”蒼鹿左手拄著鍘刀,右手撩起衣襟擦拭臉上的汗水,“瞧瞧,都長屍斑了。”
苦伽沒接茬,他推車便走。壯漢仰脖喊道:“苦小子,躲是躲不掉的,這個爛事遲早要落在你的頭上。”
苦伽搖了搖頭,他才不想做一個整天碎屍的人呢,可是他十五歲了,大鍘刀那早已磨得光滑無比的桃木柄早晚會交到他的手上,這是他的命。
流傳在善見城十八處魔駒營裏的歌子說得清楚:“魔駒營,魔駒營,屍山血海住三載,地獄也橫行。”
是啊,他低頭瞅了瞅車上的屍塊,見慣了這些的人,用得著懼怕地獄嗎?他想逃避,卻無處安身,偌大的世間,他也隻認識蒼鹿一人。
苦伽推著支支扭扭的獨輪車,沿著早已壓出軸印的土道,繞過一排茂密的綠蘿樹叢,最終把獨輪車停在一處柵欄門前。柵欄裏是一片泥地,泥水裏散落著殘肢、碎骨和骷髏,上麵蛆蟲蠕動,腐臭味、腥味混雜著魔駒的體臭在空氣中彌漫。三十幾匹黑**駒正趴在泥水裏,看到苦伽,它們迫不及待地圍了上來。
屍塊被苦伽擰著眉甩入柵欄,瞬間便被魔駒嚼得一幹二淨。顯然,這一車人肉遠遠滿足不了畜生們對死亡氣息的渴望,紅光依舊在它們的眼中閃爍。
苦伽攤開雙手,一臉無奈地望著這些長著黑翼和獠牙的畜生。
十五歲了,他終於不再懼怕魔駒,但是,他卻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見到這些獠牙鬼獸時心中驟然升起的恐懼。那時他七歲,躲在壯漢蒼鹿身後,雙手死死攥住蒼鹿的衣襟,魔駒鬼嚎一般的嘶鳴嚇得他眼淚鼻涕一起流了出來。蒼鹿哈哈大笑,笑聲連同恐懼一同被存入苦伽的腦海,到目前為止,他的所有記憶都與那一刻的恐懼有關,忘不了也甩不掉。
他把獨輪車立起,用力磕打車板上殘留的肉屑,又用腳把殘骨踢入柵欄。做完這些慣常活計,他拍了拍手,推起獨輪車,一路小跑回到了蒼鹿身邊。
蒼鹿剛剛切完剩下的屍體,正用一塊髒得分辨不出本來顏色的粗布擦拭著刀刃,刀鋒恢複明亮,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空的紅雲,喃喃道:“紅雲遮日,善見城裏一定又出事啦,我先去喂那些畜生,一會兒給它們洗澡,你到井邊等我吧,先把刷子洗幹淨。”
苦伽嗯了一聲,今天的事終於要做完了,他如釋重負。
“苦小子,你不能總像個娘們似的,”壯漢幾乎每天都用相同的話教訓苦伽,“這是強者的世界,孬種隻配做魔駒的飼料。”
絮叨對苦伽毫無作用。他慢悠悠地走到石井旁,放下轆轤,搖上一桶冰涼的井水,拿出鼻孔裏塞著的布卷,用水洗淨,重新放回口袋。他深吸一口氣,活動一下的雙臂,坐在井簷上繼續發呆。
一群白鴉從空中撲棱著落下,啄食著鍘刀周圍殘留的肉渣。苦伽拾起一塊石子扔過去,白鴉驚起,複又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