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今晚電視機無訊號(1 / 3)

花秀香從富豪自選商場走出來的時候,不用看手表,她知道六點還差十分。

從四樓業務部財會主任室走到電梯口,乘電梯下到一樓,再逶迤地經過賣各種商品的廳堂,然後走出旋轉門,不多不少十分鍾,而她是五點四十分踏上歸途的。

按商埸規定,任何人都不能提早下班,但她在這一段日子,準確地說是從《大宅門》開始在中央台一頻道播放起,就開始這種提早下班的行動了。好在她是業務部的財務主任,好在這是家國營的商場,下屬不會和上司較真,不就是二十分鍾嗎?而這二十分鍾對花秀香來說卻極為重要。

從處在城南的商埸,到她所住的城西北郊外的花園小區,要倒換三次公交車,然後進入第三十八棟樓中門三層的那個兩居室,差不多要兩個小時出頭,再洗浴,再做點兒吃的,就快九點了。

在平常,時間對她無所謂,回早回晚都一樣,沒有家,沒有丈夫和孩子,也沒有男朋友,三十歲的女人早已是明日黃花,所有的熱情都交給這台平麵大直角的“畫王”電視機,找一個又哭又笑要死要活的電視劇,極其投入地看到實在撐不住倦眼時才爬到床上去,讓寂寞沒有機會偷襲她。

可這些日子不行,《大宅門》開播時間是每晚八點十五分,還沒登場就吵得全國沸沸揚揚,特別介紹了白七爺景琦和幾個女人的恩恩怨怨,驚天動地,驚神泣鬼,可得從頭到尾地看過仔細,就是每一集也要看個齊整,缺個頭就太虧了。

提早二十分鍾下班,就意味著提早二十分鍾到家,然後洗浴、換衣,一打開電視機,《大宅門》就正好出片名。吃喝是小事,泡一杯牛奶,咬幾片餅幹。感覺先跟著黃春走,再跟著楊九紅和槐花走,現在已輪到香秀這抱狗的丫頭片子了。這丫頭片子可了不得,把個白七爺逗得火燒火燎的,卻宣告決不“收房”,要做就做太太,下一步該怎麼著了?是成還是不成?急死她花秀香了。

在辦公室,小姐妹們都喊她“秀香”,很親切悅耳,可這些日子她一聽“秀香”,就想起《大宅門》裏的香秀,臉就發紅,好像她就是香秀了,不就是名字倒個個兒嗎?她是太喜歡白七爺了,有錢,也有氣魄,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女人就喜歡這種型號的男人,可惜她在滾滾紅塵中就沒有遇到過。

初夏的傍晚,天還非常亮,太陽還黃燦燦地懸在西邊。商場裏有冷氣,一走出旋轉門,熱氣就撲麵而來,她想起“世態炎涼”這個成語,然後朝街拐角處的站點走去,走得很有點委屈。

按理說,住花園小區的人都是有款有派的,她的小兩居室就花了近三十萬,可這是她全部的積蓄和父母兄弟捐款的總和,她當然沒有錢買車,也不可能打出租車,每月的工資也就不到二千元,她還擺不起這個譜。她之所以要買花園小區的房,是出於一種單身女人的自尊,還是出於一種欲躋身款姐行列的強烈欲望,她自己也說不清。

如果這家商場不是國營的,而是一家私營商場,作為業務部財會主任的工資就應該是八千元以上了,那麼,貸款買車,做個真格兒的“白領”;或者,上下班坐出租車,一天兩趟,也不過一百二十元左右,傷不了她的元氣。可眼下就得坐公交車,倒換三次車才到家。

那丫頭片子香秀,自從和白七爺有了那件事,上街都坐人力車,人模狗樣的!

她終於擠上了車,還找到了一個座位,這就很幸運了。她心裏很急,恨不得這車能飛起來,家中的電視機在等著她哩。

她常想,這電視機在她的生活中太重要了,比情人還重要(當然是在沒有情人的時候),不可一日無此君。其實,寵愛電視機的又豈止她一人,千千萬萬的人都離不開它了,看新聞,看股票,看天氣,看廣告,看電視劇……於是,流行起一種病來,叫電視綜合症。她輕聲說:“這是一種美麗的病。”

她閉上眼睛,《大宅門》的一個一個的鏡頭,繾綣地在她腦海裏閃現:白七爺和黃春在那間破窯房裏耳鬢廝磨;白七爺扛著半道上攔回的楊九紅,朝妓樓上走去,用手槍逼退著雜役人眾;白家二奶奶把槐花賞給了白七爺;白七爺在書房讓香秀蹲下身子去尋掉落的筆套,然後用手去摸香秀露出的腰背……她一會兒是黃春,一會兒是楊九紅,一會兒是槐花,最終定格為香秀,背部立即有了一種癢癢的感覺,舒服極了。

售票員突然喊道:“終點站到了!”

花秀香驚醒過來,忙下車,再奔向另一輛車,人很多,沒有位子了,車輛裏盈滿了汗臊味,她覺得很窒息。跑了一長截路,又躥下車,換上到家的最後一次車,仍然很擠,幾個男人的身子擠著她,她憤怒起來,說:“別擠得這麼緊,難受!”

旁邊的一個男人陰陽怪氣地說:“丫頭的命,打的去哇!”

一句話噎得她眼睛翻白,心裏卻說:“丫頭怎麼啦,丫頭也有當太太的時候。”

總算把車坐完了,花秀香走下車,快八點了,暮色灰灰的,夕光一點也不見了。再走一段路,就到家了。

她看見不遠處有一大堆人,揮鎬舞鏟的,正在挖什麼,聲音響成一片,塵土味散發在空氣中,很難聞。她的鼻子“哼”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終於到家了。

嚴格地說,是到她的居所了,這不是家,隻是幾堵牆圍成的大小幾個空間,除了她再沒有別人,能稱之為家嗎?應該說是巢,她回到了自己的巢中。客廳很小,但很幽雅,牆上掛著一幅風景油畫,有食品櫃、冰箱、空調、沙發和電視機;當然還有臥室、廚房、衛生間。

她蹬掉兩隻高跟鞋,把坤包往沙發上一扔,首要的大事就是開電視機,讓它發出光彩發出聲音,這個巢就不清冷了。然後再去洗澡,洗掉身上沾的汗臊味,《大宅門》也就開始了。她先開電開關,再按電視機的開關,預熱了一會兒,屏幕上一片蔚藍,沒有聲音,也沒有圖像,什麼訊號也沒有!她一驚,電視機出毛病了,不可能!線路出故障了?

剛才那群人是不是在挖地修複中斷的光纜,如果是,那就慘了,《大宅門》今晚可有好戲看!即使不看《大宅門》,電視也少不得,這長長的夜晚,她該怎麼熬過?

她奔到窗前,去眺望對麵那棟樓的窗口,除了燈光,沒有電視閃出的那種光暈,這一片小區都沒有訊號了!

她罵了一個極粗鄙的字眼:“操!”她慌慌張張地忙把客廳的壁燈、頂燈全摁亮;又奔進臥室裏,摁亮了台燈。這才鬆了一口氣,黑暗和寂寞,有時似乎是一種東西。幸而還有電,要不就更他媽的沒法活了。看看牆上的鍾,八點過五分,對,先洗澡,也許不一會兒電視就有訊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