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上頭版頭條鮮紅標題寫《夏家千金吸毒過量橫死家中,萬貫家財或重新分配》,多麼鮮豔奪目且血淋淋抓人眼球的話題。
我猜主編一定在夏家門口守過十餘年,或是花錢買通內線,不然怎麼能事無巨細都登載,早晨喝什麼茶,牙膏什麼牌子,睡衣怎樣款式都曉得,還請業內知名心理學家推算夏小姐性格,最終答案不負眾望的是“此人變態,咎由自取”,我簡直要拍手叫好,從前怎麼沒人如此直白犀利地評價我,看看名字,哦,張博士,不肯露出全名,頓時大失所望,張博士敢講不敢當,膽怯。
世上有誰遇到夏家不膽怯?這盤根錯節的怪獸家族。
咬一口削得整齊漂亮的蘋果,翻一頁報紙,在病房裏嘩啦啦響,如同樓下門衛室裏一大早無聊閑扯天下大事的老大爺一個樣,插播一小張“不孕不育到北京光榮醫院”的曖昧圖片,嘖嘖,果然廣告之後更精彩,螞蟻大的小字細細描述夏小姐如何如何生活糜爛,又如何如何注射□□過量興奮過度而死,其中香豔程度令人咋舌,居然列出好長一段名單,從城中名流到當紅小生,從十六歲花季正太到六十六歲白發須眉,人人皆可,葷腥不忌,胃口大得驚人,我一個一個名字看過去,對這該死的命運發誓,八成以上的人連話都沒說過一句,更何況勾搭成奸,在夏小姐短暫而又沒有意義的一生,這就等同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不過,秦姍姍大約已經達到指標。
從前有人常在耳邊叨叨,說到底,女人,命好的一生隻跟一個男人,命不好的,一生追隨多個男人。
夏小姐在世人眼中大約是極其淒慘的,有錢又怎樣?有沒有真愛?有沒有人在你死後流一滴真心淚?至多一兩月,夏青青三個字就被世人拋諸腦後,報紙頭條又是小明星賣身,政治醜聞,或是富人鬧離婚,誰還記得你是哪根蔥,茶餘飯後信手拈來的談資而已。
打住,再妄自菲薄下去,我就要當即撿一塊豆腐撞死。
然而夏青青是誰?我又是誰?這真像哲學史上終極命題——我是誰?誰是我?哈,叫馬克思來答,他肯定跪下信上帝。
我廢話連篇,還未拋出重點,相信列位看官已經猜到,夏青青身死心未死,魂魄飄了三千裏,不,原諒我的誇張手法,最多三公裏,落進病床上沒事瞎折騰自己的小姑娘身上。從前看雜劇、話本,隻有覆盆之冤才得六月雪,天流淚這樣的戲碼,雖說我被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害死,確實冤屈,但也未曾料到老天爺掐著我的脖子掐了二十七年,整整二十七年啊,終於良心發現,給此意外之喜。
如果不是這小姑娘閑來無事玩割腕,害我隻能躺在病床老老實實打針吃藥,我一定跳起來手舞足蹈高歌一曲,啷哩個啷,我才是阿Q他妹,死一回還能這麼傻樂。
差點兒忘了做自我介紹,某如今姓袁,仍是青青,但中間還多一個字,袁野青青,既不想日本名也不像中國名字,落得不倫不類,全歸咎於現如今我那棄文從商卻不忘文人臭講究的父親。
再翻一頁,母親已從醫院食堂打飯來,菜色寡淡,一看就是病人口糧。
“張嘴。”
我便張嘴,像是回到嬰兒時期,需要母親一勺一勺喂飯,沒辦法,一隻手割腕一隻手吊點滴,還要翻報紙,忙不過來。
娛樂版總不缺小明星花邊新聞,這回恰巧兩個主角我都認識,一個是小嫩模Amanda,一個是我熟人,呃——其實是舊情人秦暮川,不過他大約是十萬分不願意被我稱作舊情人。從來是我一廂情願,閑極無聊,鍾愛追逐照料獻殷勤一類,管他愛不愛我接不接受,我就是城中一霸。
對於秦暮川這樣的男人,我顯然做錯。再而我與他關係複雜,他姐姐後來成夏青青繼母,而他是我從孤兒院裏領回來,從前肯對我笑一笑,全然因為這點芝麻綠豆恩情。
你看,夏青青一走他就解放,大搖大擺同小嫩模約會,摟摟抱抱被狗仔拍到,叫人怎麼能不浮想聯翩?接下來吃飯看電影?不不不,是宴會喝酒開房間。
秦暮川身體那樣好看,白白便宜那隻三白眼Amanda。
扼腕。
夏青青還未下葬,不知被選到哪塊風水寶地,或者是荒無人煙的偏遠山頭,有人要眼不見為淨。
“青青——”唉,聽這語重心長的語調,母親又要來促膝長談,我乖乖放下報紙,虛心受教。
母親在床沿坐下,雙手放在大腿上摩挲,看起來有些緊張局促,似乎是怕觸怒這個動不動要死要活的女兒,很是可憐,她開始醞釀,斟酌言辭,“青青,你是媽媽的心頭肉,你怎麼能做這種事情,你知道媽媽有多傷心?媽媽承認,我以前確實有許多不對的地方,但是媽媽所做的一切無一不是為你好。你還小,還是應當專心於學習,早戀這種事情,等到考上重點再說————”我聽的好笑,麵上還要掛出一副正經神色,拜托,到了大學哪還叫早戀?媽媽們這麼多年過去,也不會改一套說辭,我好奇,是不是媽媽們早已經組建地下聯盟,盟主發放演說詞,一人一份,摸版相同,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