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嚴複和他的朋友們(1 / 3)

考察嚴複晚年的思想狀況,還應該注意他的朋友們。人們大多在一定的人群中生活,朋友圈的思想狀況很容易對人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

在嚴複的朋友中,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鄭孝胥。

眾所周知,鄭孝胥是晚清政治舞台上的活躍人物,曾經擔任過大清帝國駐神戶大阪領事,做過張之洞的幕僚。他與嚴複是同鄉,都是福建侯官人。他們於1885年6月在天津相識,從此成為好友。嚴複陪母親南歸並參加鄉試,孩子無人照料,也是交給鄭孝胥。鄭孝胥去日本,去武漢,到處奔走,回到天津就到嚴複處。1897年,《時務報》轉載嚴複《辟韓》一文,張之洞看後非常反感,嚴複差一點因此罹禍,也是鄭孝胥為嚴複解圍。百日維新期間,鄭孝胥與嚴複差不多同時被光緒皇帝召見,許多問題都在一起切磋。

可是,他們兩個的見解事實上很不一致。嚴複雖然不讚同康有為等人的中國並不具有變法條件。他的看法與張之洞比較接近。在入京麵見皇帝之前,鄭孝胥還專門見了張之洞,談了自己的見解。從他的日記可見餘極論宜及時破蠲積習以作天下之誌氣,因言:舉世方共保護積弊,非變法之世也。今京師元黃顛沛,是非溷淆,觀朝中士夫皆不足有成;兩湖,天下之中,亟當養士、勸商、興工、勵吏,以待北方之變。他認為當時當政者皆不足有成,而且朝廷吏治混亂,是非不清,在這種情況下,變法是很難成功的。鄭孝胥對康有為等有所了解,對於他們的激進態度很不讚成。他的立場和觀點沒有超出洋務派,關心的是養士、勸商、興工、勵吏,堅持中體西用。而嚴複卻已經超越了那種思路。

然而,兩人日夜談論,友誼並沒有因為見解的分歧而受影響。那麼,在他們的談話中,是鄭孝胥妥協遷就嚴複呢?還是嚴複妥協而遷就鄭孝胥?限於材料,我們不得而知,但鄭孝胥的堅決態度卻是被後來證明了的。

戊戌變法失敗之後,鄭孝胥與嚴複一樣,未被捕殺,無須逃亡,而是繼續做他們的官。對於變法失敗,他們並不覺得突然,但對六君子之被殺,總是不能釋懷。得知六君子被殺的消息,他們都不避嫌疑,到清慈寺哭林旭、楊銳,幾天之後,又參加了林旭的殯葬儀式。鄭孝胥做《感事》詩三首,《哀林敦穀》詩三首。嚴複離開北京回到天津,已經受到彈劾,但還是作了《戊戌八月感事》,寫下了自己的感慨。發表了指斥朝政的評論。嚴複的活動曾經讓鄭孝胥非常擔心,他在日記中寫道:聞前數日或劾嚴複……軍機大臣為力救乃免。……日來《國聞報》指斥朝政,略無忌憚,意在挑釁。彼必有待之者,惟幼陵當益危耳。

嚴複的譯書,鄭孝胥每部必讀,《原富》出版之後,他曾購買十部送朋友,為之廣為宣傳。兩人共處上海期間,更是常常把酒共飲,相互唱和,他們兩人的日記都記下了這些友誼。

立憲運動期間,他們又都是積極鼓動者。1906年12月,預備立憲公會選舉結果產生,鄭孝胥被選為預備立憲公會的會長,並連任三年,直到1910年1月辭職。清政府欲實行新政,奏派嚴複、鄭孝胥等為頭等諮議官。學部諮議官的任務是在學務上充當各省和學部之間的樞紐,上情下達,下情上報,備參考顧問。雖說諮議官隻是虛職,卻意味著朝廷的認可。在這段時間裏,他們的友誼真如蜜月。

但是,他們的關係沒能維持下去,破裂的原因仍然是思想的分歧。隨著辛亥革命的到來和袁世凱當政,兩人關係迅速惡化。革命勝利,皇帝退位,對鄭孝胥來說是一場亡國之痛。作為大清的臣子,就要從一而終,因而歸隱上海以遺民自居,拒絕出任中華民國的公職。

從鄭孝胥日記,可以看到嚴複不少的信息。比如:辛亥十一月初二日嚴右陵來,談甚久。右陵不剪辮,以示不主共和之意。經此事變,士君子之真麵目可以見矣。南方學者,果不值一錢也。鄭孝胥此時的確錯認了同誌,對於革命,對於共和,嚴複雖然反對,卻與鄭孝胥立場不同。對於辛亥革命,對於袁世凱在辛亥革命中的表現,鄭孝胥深惡痛絕。他對革命黨人的議論和攻擊並不太多,但對背叛的大清臣子卻不能容忍,攻擊起來不留情麵。他認為自己不能自欺良知,寧可讓世人譏笑,也不能不忠不義。自己既然是大清國的臣子,就不能做中華民國的官,更不能與革命黨人一起顛覆故國。所以,在辛亥革命之後,鄭孝胥對袁世凱充滿厭惡。盡管袁世凱曾經有恩於他,但在他眼裏,袁氏不忠於清室,存心篡位,大節已虧,自然不齒於君子。在日記中,他先是稱袁世凱是妖狐之露尾,後是為皇室的不爭氣而哀歎聞滿洲皇族所爭者,優待條款而已,是已甘心亡國,孰能助之,哀哉!在他看來,是孝欽後和袁世凱一起葬送了大清國,一個甘心亡國,一個吃裏爬外,兩人都是大清國的罪人。

與鄭孝胥相比,嚴複平和得多。他反對革命,但革命到來了,清皇室無奈放棄了政權,他並不為之歎息。袁世凱竊國之後,他支持袁世凱。在鄭孝胥看來,袁世凱是竊國大盜,但在嚴複看來,袁世凱做總統也罷,做皇帝也罷,並不比宣統更少合法性。所以,嚴複能夠支持袁世凱,而鄭孝胥則拒絕與袁世凱合作。

更有意思的是,嚴複一再與鄭孝胥套近乎,而鄭孝胥對嚴複卻不再理睬,因為在鄭孝胥眼裏,嚴複已經是一個不忠不義之人,所以不再與之往來。1914年3月5日,嚴複作《寄蘇戡》一詩,鄭孝胥沒有回應,甚至日記中也未記載。1918年11月27日,嚴複在日記中寫道菊生請晚飯,坐有夢旦、伯訓,獨蘇戡不至,想持高節,以我為汙耳。鄭孝胥同一天的日記寫道張菊生宴嚴又陵及其子叔夏,約餘作陪,辭之。道不同不相與謀,因為嚴複不忠於大清,因為嚴複追隨竊取大清天下的袁世凱,鄭孝胥已經不屑與嚴複為伍。

可是,嚴複很珍惜兩人之間的友誼。一首《寄太夷》寫道世亂憐樗散,家貧仰鬻書。相看六年別,白了幾莖須,脈脈望江南,吳淞秋水深。殷勤二十字,為寄萬重心。而鄭孝胥的《答嚴幾道》二絕中竟然是這樣寫的群盜如毛國若狂,佳人作賊亦尋常。六年不答東華字,慚愧清詩到海藏。湘水才人老失身,桐城學者拜車塵。侯官嚴叟頹唐甚,可是遺山一輩人?

對於嚴複列名籌之事,鄭孝胥永遠無法釋懷。潘靜超在《鄭孝胥與嚴複交往始末》一文中說六年,不回複其信件也不見麵,真是夠頑固的!其塞以原諒的話,大清皇帝仍在宮中,就擁戴袁世凱做皇帝,是無論如何不能諒解的。因為這種賣國行為比革命更加可惡。所以,鄭孝胥對嚴複列名籌安會的態度與革命黨人不同。他不是反對複辟帝製,而是反對由袁世凱稱帝。如果嚴複他們是請出宣統重登皇位,實行真正的複辟,鄭孝胥等人不但不會反對,而且會積極充當馬前卒。可惜,嚴複他們在鄭孝胥等人眼裏早已忘了君臣之義,有奶便是娘,竟然要把大清的江山社稷交到袁世凱的手裏。按照鄭孝胥等人的看法,還有比這更不仁不義的嗎?這種賣國賊比叛賊更加可惡百倍。

所以,研究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的矛盾和衝突,不了解各派的想法,隻是盯著幾個主要的領袖人物,是不能真正理解其中奧秘的。袁世凱稱帝之際,反對最激烈的,不隻是堅定的革命派,還有堅定的保皇派。後者因為對大清帝國的忠誠,更不能容忍袁世凱稱帝。竊國大盜這個稱謂,也是遺老們更喜歡用的。革命黨人說袁世凱竊國其實沒道理,因為孫中山辭職和袁世凱當選,一切都光明正大,是在履行政治承諾。而站在滿清皇室的立場上看,袁世凱卻真正是竊國大盜。

鄭孝胥對嚴複的背叛一直耿耿於懷。他自認為一生愛國,一生追隨皇帝。他的愛國與忠君是不可分割的。革命後他不再出任任何公職,因為他事實上並樣到別人的國家去服務,那就是為人不齒的二臣。

正因為對大清帝國的忠心,鄭孝胥才在20世紀30年代追隨溥儀到東北,並且出任滿洲國的總理大臣。這一切,其實也是他那種思想觀念的必然。其實滿洲國的許多官員都像鄭孝胥一樣,並不一定是為政治投機,也不是為了利益,而是為了他們所理解的國家,為了他們所理解的倫常綱紀和為人之道,為了他們自幼所學的忠君即愛國、愛國即忠君的思想傳統。在他們看來,雖然在曰本人支配之下並不體麵,但皇帝跑到哪裏建國,哪裏就是他們的國家,這一點卻是沒有疑問的。麵對人們的唾罵,他們埋怨人心不古、道德墮落、社會完全沒了是非,卻不願進行自我反省。鄭孝胥所代表的,是中國傳統愛國主義的一種,後來為什麼成了賣國,他大概最後也沒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