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洋人開發雞公山(1)(1 / 3)

沿京廣線南下的火車,離開古城信陽之後,便一頭紮入山峰的綠色海洋。從地形圖上看,大別山就像造化濃墨重彩酣暢淋漓的一筆狂草,破空而入鄂豫皖三省之間;等汪洋恣肆地拖曳到信陽,漸成強弩之末,隻剩下粘連與飛白,就是眼前這些連綿不盡、海拔不足千米的群山。它們分開江淮兩大水係,同時也為鄂豫兩省劃界。

濃淡濕枯渾如天成,粘連飛白俱有章法。避暑勝地雞公山與盛產傳奇的李家寨,都是例證。李家寨仿佛不是青石板鋪成的,而是故事鋪成的,每一腳下去都會踩到傳奇。比如李家老宅旁邊的那顆大柳樹。那年李家的後裔為翻修老宅,砍倒柳樹刨出樹根以便打基礎,結果一鋤頭下去,故事隨即噴薄欲出:樹根下麵埋有十錠銀子。

原來大柳樹的最初起源,竟是一段木樁。那時已經完全朽壞,輕輕一觸,便碎成黑色團塊。中間那些東西顏色較淺,既重且硬,品質明顯不同。扒掉表層的泥土,發現是金屬,從形狀上判斷,當是銀錠,外麵還刻著字跡。洗淨再看,內容如此:和盛爐房整寶。大清宣統六年六月。

十錠銀子來自遙遠的地下,寨子一時轟動。李家是個大家族,早已分崩離析,彼此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因為中間有太多的曆史風波:土改,鎮反,“三反五反”,“反右”,過糧食關,“文革”……所有這些波折,都會將人們的情感與關係置於鐵錘和砧板之間鍛造一回,這結果你盡可想象。

可那都是過去。如今有銀子感召,大家再度聚集。表麵看來是懷根念祖,其實是唯恐錯過好事。如今這世上,哪還有錢財不能敗壞的物件與情分呢。

這家的老主人名叫李立德,字玉亭。他的兩個兒子都是老革命,都有戰功,也都是橫死:老大死於肅反,老二死於鎮反。盡管俱已平反,但事實鐵鑄,不能複生。他們的兒子如今都不在農村,而女兒向無繼承權。這在客觀上加劇了當時的混亂:似乎人人都更有權利與希望,獨占至少是瓜分這批銀子。

所幸當時李家還有個老長輩兒。要按照過去的規矩,就是族長。他接過銀錠,看看上麵的字樣,不覺莞爾:“果真是個錢鬼子!”有個教師粗通曆史,因為農村學校的老師無法分科,必須得有通才的樣子,就像國外的家庭醫生。他說:“假的吧?哪有宣統六年的年號?宣統三年就是1911年,當年革命黨在武昌起義,清朝滅亡,次年已是民國元年呀。”老長輩一撇嘴:“就你讀的那些書,也好意思叫曆史?我告訴你,宣統的年號一直用到1924年,也就是宣統十五年!不過隻在紫禁城內有效。在此之前,中國一直有皇帝,他還住在紫禁城;民國總統住在新華宮,也就是現在的中南海。皇帝總統,一牆之隔。逢年過節,雙方還互致賀禮。大總統徐世昌跟溥儀或者內務府的官員交談,從來都說本朝,而不說前清。懂吧?”

老師氣勢受挫,沒敢再接腔,但旁人聽得熱鬧,不免七嘴八舌地追問究竟。老長輩兒道:“要不怎麼說他是個錢鬼子呢?那時還不忘留一手。這些事情,你們早該知道的,可卻一問三不知。你們不是都說銀子該歸自己嗎?那就講他的故事。誰知道得多銀子就該歸誰。”

沒有人能找回蒸發掉的往事,就像你沒法合攏手掌,留住春天的熏風。風的衣裳並非手掌,更非風衣。老長輩兒度盡劫波,幾乎就是李玉亭的同齡人,因而雙重任務在身:斷公案,揭謎底。此公有前清的秀才功名,不過來得太晚,他基本沒能享受到實惠,隻有各種各樣的帶累。近幾十年尤其如此。冷落多年之後再度成為中心,他頗為高興,很有興致掰扯這些。就像白發老人在後輩跟前打開發黃的相冊。

“樹大招風。信陽的劫難,或者說李家的劫難,起因便在於此。如果不是鐵路修通,拉近信陽與武漢的距離,所有這些或許都不會發生。”

民國初年,小李家富甲信陽。他們發行的鈔票“和盛錢帖”,在信陽城鄉暢行無礙,效力不差於銀子銀元這樣的硬通貨。可是那麼大的家業,說敗轉瞬即敗,就像秋天花落那麼自然而然,不動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