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阿榴(1 / 3)

胡麻子的香油店打了烊,可門口的燈還亮著,麻麻的光照著開封府最窮的一條街——榴蓮街。一條破破爛爛的碎石子路油脂麻花的,在燈下顯出種局促的逼仄。空氣裏到處是一股油哈哈的味兒。

但空氣偶爾也會被風攪破,吹進一點兒夜氣來,油油的空氣就像被捅了個洞。這時捅破它的不隻是風,還有女人。

半夜三更出現的女人,無論在哪裏,都像是一點異數。

已經是十一月的天,餛飩挑邊熱騰騰的水汽越發蒸騰出一股窮味兒。街上根本就沒有人。那女人眼中的失望便多了一分:沒有男人。

這條街唯一吸引她的也就是男人了:夏天裏光著胳膊流著汗的男人,皮膚在汗水下麵怎麼都要反出一點光,那光打到了女人眼裏,就是到了冬天透過那一層厚厚的棉襖也還能給一點想象的餘地。

可現在,沒有男人。

沒有了男人的這條街剩下的就隻有幹巴巴的冷了。冷中帶著幹巴巴的髒,那髒似乎比齷齪還討人厭,分明擺出了髒到骨子裏也不在乎的架勢。

那女人吐了口口水,身子一倚,就倚在了那餛飩擔上,把扁擔壓得一聲“咯吱”。

賣餛飩的穿了件大棉襖正在爐子下麵封火——小本生意,一點炭來得不容易,似生怕浪費了它一丁點兒火力。那女人有些好笑、有些可憐地看著那個身影:“呆二爺,快三更了,誰還會來吃你的餛飩?你真是窮得……”

賣餛飩的沒說話。

那個女人卻廢然地問:“你聽沒聽說過榴蓮街最近發生過的一些事,那些稱為‘豔禍’的事?”

一想起那些光著下身年輕男人的屍體在清早時被人吃驚地發現,她的眼裏就像被點燃了一點興奮:那樣的腿,那樣的汗毛,那樣的年輕……

接著她有些張狂地大笑起來:“你就是知道也答不出,誰不知道你是個啞巴加聾子?可難道你的眼睛也是瞎的?”

說著她扒開了身上那件有些臃腫的大棉襖,裏麵居然隻穿了件夏天的絲袍,絲袍的衩開得老高,露出光溜溜的大腿,隻聽她張狂地大笑道:“你還不瞎,索性給你看看,什麼才叫女人。這世上除了三文錢一碗的餛飩,原來也還有從一文不值到千金一笑再到倒貼賠錢的女人!”

呆二爺卻像泥捏似的就是不吭聲。那女人的大腿一露,風就在上麵結了一層細密密的小疙瘩。她冷得打了個哆嗦,口裏廢然道:“已經三更了,你、賣不出餛飩,我、找不到男人。”

“來一碗餛飩。”

來的人很仔細地數了三文錢放在餛飩擔上。他眼也不眨地看著呆二爺給餛飩包餡,專注得令呆二爺手中的篾片一顫,不由得多貼上一點肉。

女人忍不住望了那男人一眼,他見餛飩下鍋了才放心地在旁邊馬紮上坐好,眼睛裏不由得露出一點笑意。

她一猴身就俯在了守在鍋邊捅火的呆二爺身上,用胸蹭著他的背:“二爺,你倒是終於等來了生意,我也就等來了男人。不過你等來的是個賠本的生意,而我……也隻等來了這麼個老男人。”

她眼一瞟,估量著那男人的歲數——有四十上下吧?沒有年輕小夥子的那股熱勁兒,剛才看餛飩餡的眼光比看自己還要專注些。她身子一扭,就往前一湊:“客人,你聽到最近榴蓮街發生的那些事了嗎?那些稱為‘豔禍’的事。”

客人的眼睛掃了她一下,眼珠子漆黑漆黑的,並不放光。那女人過了一會兒才有心思端詳他的鼻子——那麼大、高而且闊的鼻子。男人不說話,不一會兒呆二爺的餛飩煮好了,端了上來,那客人就隻管吃。

女人看著他的吃相,嚼動的下巴像刀把子一樣硬,方直直的。一件薄棉襖下的身體似乎也鐵鑄一般。他的下巴鐵青,刮得幹幹淨淨的,女人的身體就似熱了一熱。她的手軟軟地搭向了那男人的肩:“人家問你話你還沒答呢。”

男人一扭腰,女人的手就落了空,她卻笑了起來:“出了這麼多事,街上出了那麼多光屁股的男人的屍體,你還敢半夜裏出來?”

她吃吃地笑著:“怎麼,你是不是也想來一場豔禍?”她晃出了自己沒被頭發遮住的那半張臉:“我算不算是你的一場豔禍?”那男人隻一口口吃著餛飩,吃完了開始一口一口地呷湯,很認真的樣子。女人的手卻趁勢已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去摸他的喉結:“難道,你就不怕?”

那男人剛好吃完了,一抬眼:“那都是那些年輕小夥子的事。”他的眼中黑漆漆的,“對於我來說,一碗餛飩比什麼女人都重要。”

一陣風吹過,那女人冷得一縮。她縮得有些誇張,咧嘴一笑道:“有意思。”笑罷她就倒,一倒就倒向那男人懷裏。那男人這時卻不避了,他的身子是熱的。女人的身子倒下,一條腿順勢踢了起來,光溜溜的腿在袍衩裏露出了點兒:“你真的不怕?”

那男人的眼看向她:“怕?為什麼怕?除非你就是那場‘豔禍’。”女人的頭發始終遮住了左半邊臉頰,剩下的右半邊臉凍得紅紅白白的,嗓子裏卻忽然滯住了似的低沉:“我不是。我恨它——不管那‘豔禍’是誰,自從它出現,這條街上的男人就開始絕了跡。好容易,有這麼一條可以放縱的街,這麼多可以勾搭的男人,但現在,等到快半夜,卻隻等到你這麼個老男人。”

男人的手搭到了她的腰上,不像是撫摸,倒像在搜索著她身上到底有沒有迷藥與刀子。“你不像妓女”,他說。女人笑了:“我是半開門子。”接著她的目光忽然尖銳起來:“你也不像平常的男人。”

男人道:“我可是練家子。”女人一隻手已伸進那男人的襖,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練家子?我倒要看看你的功夫究竟已練到了哪裏?”她的手不本分地在男人腿上捏著:“這裏?還是這裏?內煉一口氣,外練筋骨皮?”

“你說餛飩比女人更重要。可吃餛飩是為了長力氣。長了力氣,半夜三更的,你要用到哪裏去?”

那男人忽吸了口氣:“你說哪裏就哪裏!”女人的兩條腿忽然踢起、張開,腰軟得像沒有骨頭似的,腿一屈就屈上了男人的肩,把他的頸子夾住,兩腿間對準了那男人的下巴,整個人都猴到了他的身上,眼睛盯著他的眼睛:“這裏!”

小馬紮承不住兩人重量似的呻吟了一聲。賣餛飩的呆二爺見不是事,已開始收挑子。他也不敢討他的小馬紮,隻折了桌子,叮叮咣咣地盡量少出點聲地向夜街深處走了去。

——三個月裏,七條人命,還都是不到二十五的後生,精壯壯的身子,光溜溜的屁股,頭半夜想來還一股鮮活勁,後半夜就剝了褲子死在這榴蓮街附近街坊的暗巷裏。這不是個事,也沒人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事。

——榴蓮街的少年們本來暗地裏都流傳著一些豔遇。那是從去年開始,半夜走在街上,隻要長得精壯點兒的後生,都可能在沒人後、不期而遇地碰上一場野豔。可那都是無害的,一夜歡好,天明兩散;花非花、霧非霧的,夜半來、天明去的……可從三個月前開始,這美夢就變得不是個事了。

呆二爺已經走遠,夜街更空了。女人夾著男人脖子的腿忽然變緊,眼裏吐出了條蛇一樣的信子,勾著眼說:“是你?這些日子殺人的就是你!”

那男人眼中的黑卻更沉了,他也緊著聲音說:“是你!別賊喊捉賊了,是你殺了他們。女神捕婁燁!你要查我斬經堂的案子,隻管查就是,為什麼要這麼古怪地去毀我堂下子弟?”

女人的左腿已勾緊了他的脖子,腿上的白肉夾出了男人脖子上的青筋。她的腰真軟,右腿居然彎了回來,蹬脫了鞋子,用腳尖輕輕地搔著男人的臉。她一下一下地搔著:“別跟老娘鬼扯。好,今天我就陪你玩個痛快!你跟我有什麼仇?為什麼非要用血腥攪掉我的豔遇?”

可說完她臉色突然變了,似乎這才意識到:斬經堂?她還沒來得及反應,男人座下的小馬紮終於承不住力,“啪”地一下散了。夜街中,這一響真是脆生生的。

小馬紮一破,女人就收緊腿。她想要下來,但已來不及。

——斬經堂?她知道自己找錯了人。男人的手忽搭向了她的腰。女人的手突然不那麼柔若無骨了,雞爪鐮似的去糾纏男人的手,每個指尖都有力得一刨就可刨出一道溝跡。

男人的手卻搭向她的手。他還是坐著小馬紮的姿勢,雖然那馬紮早已在他屁股下麵屍橫於地。他屁股懸空地站著樁,由著那女人橫在自己膝上。

女人的眼中就升起了一絲恐懼:名不虛傳!今晚她惹錯人了,這人竟然是斬經堂的老大。這樣的樁功,滿開封隻怕也找不出第二個去!

但是她的手卻不停:拚了!袖中一抖已抖出了點什麼東西。

那男人的手馬上纏住了她。他的眼中也騰起了一點恐懼,為那女人手裏的暗青子。“你是誰?你不是女神捕婁燁?到底是誰,你!”

女人不吭聲,她的頸直向後仰著,為要躲避那男人正製向她頸子的手。一條腿卻製住了那男人的頸子,另一條腿在他身後狠狠地敲著,心裏最惱的就是剛才為什麼蹬脫了鞋子。如果腳上的“鐵蓮花”還在,不怕不把他三刀六洞了去。

死——她在這一刻隻想著一個字:死!

碰上這挨千刀的斬經堂主,她現在所能要的最好的結果隻有一個死。

男人的一隻手忽掐住了她的兩隻手腕。果然好身手!然後,男人的另一隻手揉過她的胸前,眼睛壞笑壞笑地看著她:“怎麼,還要玩兒嗎?”

女人咬牙痛哼道:“玩兒?我就是跟整開封府的男人玩兒,也不要惹你這斬經堂的老大去!”男人的眼忽黑得沒了邊:“可別!你不愛勾引人嗎?今天我就要告訴你,什麼叫‘豔禍’,什麼又是‘夜遇’。”

夜街裏忽然有了一些聲音。聲響很輕,換平時女人都注意不到。男人的身子忽然動了,他抱著那女人,身子一躥,就豹子似的向暗影裏鑽去。

女人剛要出聲,男人的一張嘴忽壓了下來,死死地咬住了她的嘴。

——這女人不好製,他的兩隻手為要對付那女人的兩手兩腳,都占用了去。女人牙齒一合,去咬他舌頭,男人的牙卻已先頂住了她的牙齒,舌頭死死地壓了她的舌。兩人就這麼無聲地廝戰著,一躥就躥到了旁邊隔一條街的暗巷裏。

暗巷裏居然有人在掙紮,可那掙紮也是無聲的。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被三個人圍住,那小夥子已經倒地,那三個人一個捂了他的嘴,一個製住了他的手,一個正在剝他的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