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汝果沒有遇見你(1 / 3)

(一)

其實我也常常質疑我的存在,正如我常常質疑我職業的存在一般。

我生於湖州,長於霞邊,跌跌撞撞活到二十歲,終於在這不熟悉的異鄉找到一份工作。說實話,老板並不和氣,即使他發火的時候不瞪眼不吹胡;但他隻需在翻白眼瞬間給予人輕輕一瞥,那滋味——實在是怕到要醉了。

事情是這樣的,當時由於要找個似乎叫汝果的人,我才進城。事實上,我也不確定汝果是不是一個人:因為我後來在城牆下聽到有老太太一邊喊著“汝果汝果你別走”,一邊身披紅巾趔趔趄趄地朝某個方向趕去。八月末那時節,青天白日的,木色城門不知覺間裹了一層淡淡光暈,溫柔得如嬰孩睡容;城牆邊的樹們更壓在一片暗淡歸鴉之中。自我八步之外的絕佳角度看去,隻覺這景象滄桑勝戰場悼唁,端莊猶王者臨門。

是的,我認識有個人叫王者,老一本正經倚著我家的破門堵我。我說你天天有氣沒力的幹站著累不累啊,他說:“累也得這樣,我頭日來時就圖便打算靠著,邊個知個破門不禁用,我話你知,肩膀剛挨著、噶腦袋猶未碰上,佢,佢竟‘吱啦啦’往後摔!唬得我忙用力把它向外抓,你睇這門、易拆又易裝的……”我心說你一江浙人好好的煲冬瓜不講裝什麼大尾巴狼呀,遂不耐煩起來:“得嘍得嘍。”王者卻不幹了,他管住嘴,甩了甩頭,仿佛在抖出該說的話:

“崔生托我問你,你幾時還債?”

其時天色忽昏,恰有閃電劃過,直刺刺一條在雲縫間伸牙顯爪,好不張狂!我趁機壯膽將籬笆一翻,後步趕前步地跨過去,臉上仍帶著一開始的嫌棄樣:“明日——”說出來的倆字雖然利落爽快,可後半句是怎麼也不敢透出半點風的——“……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話說回來,牆下的紅巾剛從黑白調子的人群中蕩出,我就被它吸引了。川月村醬油世家的打油張有句為證:

“石城木門肉鴉,灰淺棕深黑耷。那紅猛然的刷。夕陽西下,你就算聾我也不瞎。”

耳聽得紅巾吵吵嚷嚷往某個方向趕去,依稀帶著“汝果”字眼。麵對一抹挑眼的鮮紅,我晃了晃神,居然就飄飄搖搖跟著她走了。人潮洶湧裏我默默在後,一路上聽老太太念叨個不住,諸如“就你最糟心”、“小冤家喲”,三言兩語使汝果的形象躍然而出:汝果,會是個叛逆的妙女子吧?

紅巾終於在幺蛾街的小巷中停下了念叨和腳步。她嘿嘿笑著,像西方故事裏的老巫女在烹飪狼心狗肺湯。笑聲中的得意壓彎了她的腰,她不得不困難地直起身,慢慢轉過頭來。原以為,這是一張年老的臉:暗黃的斑塊,幹涸的眼神——我統統沒瞧見。在我眼中,反而看到了滑膩的肌膚,柔嫩的毛發,以及一對靜靜折垂的耳朵——這回,我近距離地聽懂了她在說什麼——:“乳狗,乳狗,這回你可別再亂跑啦。”

老太太懷抱乳狗,悠悠從我身邊經過。感知到我盯著乳狗陷入了深沉的思考,她了然眯眼與我對視三秒。最後,她疲憊地眨了眨眼離開。從始至終,沒有一句人話出現過,幺蛾街東側第二條小巷中唯餘乳狗的嗚聲不斷。

我在震驚中驚醒,小巷內早空無一人。理了理衣襟,我準備走走回頭路。右肩忽遭人重重一搭,一個冰冷聲音衝入耳朵:“來啦?走吧!”

(二)

“大哥,你看這個蠻好吧?嫩得小鮮肉似的!你看這個蠻巧吧?我一出門就遇上了!”

“二哥說的是,這回有得賺:好幾天了總算等到一票。得嘞,無論如何,那是不能錯過了。”

“嗬嗬。那四弟說說,這家夥我們得怎麼安排呢?好吃好喝的那種還是簡單粗暴的?嗬嗬。”

“久等而來的佳品不可唐突,不如……”

“夠啦!正義路人來說句公道話——你們有完沒完,就兩顆菜你們能編排出這麼多?”我再也聽不下去了,上前幾步指著桌上還沒洗的青菜,抬眼一瞧,見諸位都微微一愣,就定了定神接著道:“作為強盜,凶殘果斷是必修技能吧?你們這算什麼,對顆菜唧唧歪歪,你們難道是個寺裏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