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蘊染了時疫,無藥可救。
她躺在榻上,身子時冷時熱,意識昏沉迷離,覺得前所未有的難受。
昏睡過去又醒來,她看著窗外綻放的桃花,忽然長了點精神,腦子恢複清明,也可以坐起來給自己倒水喝。
這不是病愈的征兆,是回光返照。
程蘊悠悠歎了一口氣,想起倒斃在路邊的時疫病死者屍體,想到她將淪為其中一員,又想到自己的人生即將終止,心中竟沒有多少不甘和遺憾。
在恐怖的時疫麵前,貴如九五之尊也不能免災。
她是世間小小一女子,不能選擇的,除了死,她都挺過來了;能選擇的,她的選擇未必是最好最正確的,但她盡力了,心中無愧亦無悔。
這輩子唯一的不好是命短,沒能見識到更好更美的風景。
……程蘊死了,一抹靈光自她失去生機的身體裏飄出,飛向昏暗陰沉的天際,就像所有感染時疫而死去的人和動物。
天上掛著一輪猩紅色的妖月,顏色就像粘稠的血。
忽有清風徐徐吹來,妖異紅月猶如水中影,霎時散成千千萬萬塊。
程蘊的靈光被這陣風吹到無人煙的原野,就像無生命的枯木、石頭一樣存在著,看這天地晝夜更替,看這世間四季輪回,無悲無喜,無知無覺。
某日,一個老道搖著鈴從遠處來,駐足停留片刻,遠去了。
又一日,一團帶著腥氣的黑風刮過,在原野遊蕩片刻,卷著程蘊躥走了。
……
……
歲月流轉,光陰悠悠。
程蘊醒來了。
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在夢的開端看見一輪血月,差點死掉,夢境接下來的發展平淡無味,沒什麼好描述的。
然而,當她睜開眼睛看向四周,目中倒映的一切卻比夢更像夢。
皎潔月光傾瀉而下,照在血一般的池水上,池水明亮得可以照見人影。她站在池水裏,脖子以下被淹沒,吸氣時能嗅到鐵鏽般的味道,動作時能看到漣漪一層層地向八方擴散。在她身邊,一條條半透明的人形木偶般站著,它們有男有女,多數五官模糊,少數眉眼清晰,都閉著眼睛,像在沉睡。
血池所在是一個露天洞窟,洞窟邊緣的石壁陡峭險峻,爬著一根根沒有葉子的古怪藤蔓,也是血紅血紅的顏色。包括程蘊在內,所有人形麵對著血池的岸邊,那裏黑乎乎的,隱約可見幾株枯死的樹。
這是什麼地方?她是不是還在夢中?
程蘊抬起手捏了臉,臉不疼,而她的手……她的手和身體是透明的,月光照下來,就像穿過透明無色的水。
所以,現在是什麼情況?除了那個漫長的夢,程蘊還記得自己染了時疫,沉沉一覺睡去,再醒來便是當前,在她醒來之前發生了什麼,她一無所知。
她已經不是活人,因為活人會感到疼痛,活人不是透明的……
程蘊已經死了。可死人怎麼有記憶?怎麼能思考?
數不清的疑惑亂糟糟地堆在心頭,潮水般的慌張和無措隨之洶湧而至,缺乏類似經曆的程蘊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麵對。
但認清事實並努力接受,驚慌和恐懼於事無補,這些道理總歸是沒錯的。
程蘊這樣想著,漸漸冷靜下來。
活人也好,死人也罷,現在的她活蹦亂跳,這就足夠了。
不過,混亂的思維被一條條地整理清晰,先前忽略的念頭也跟著跳了出來,就像有人在程蘊的耳邊一遍遍地提醒:阿皖!去找阿皖,救她!
這想法來得突兀,可程蘊的記憶裏沒有阿皖這個人,倒是記得一個叫小碗的丫頭。
那不是阿皖。她的心如是說。
想不明白的事暫時不需要去想,程蘊縮了縮身子,抱著手臂,覺得冷。
受寒意驅使,她爬到岸上,卻不想頭頂的月光被遮去,更刺骨的冰寒瞬間襲來,凍得她五肢麻癢,感覺整個魂魄都要撕裂成幾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