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三具屍體先後被抬上清屍車,蘇曠在車上,一動也不敢稍動,咕嚕一聲,獨輪車轉動起來,不一會兒,所有清屍車集中一起,向著王府外行去,大街上一片清冷,已是深夜時分,那滿街巡遊的九黎騎兵營也消失不見,守門的兵士樂得如此,連平素的例行檢查也沒有,手一揮,清屍車隊輕快地出了府門,蘇曠大氣不敢稍透,透過破席子的縫隙,感覺到夜色是那樣的寂冷,幽黑,連星光也不曾灑落半點,走了約莫一個多時辰,伴隨著一陣沉重的軋門聲,蘇曠隻覺背後傳來的震動分外劇烈起來,情知是出了城門,清屍車隊在簡陋的鄉道上七繞八拐,最後駛入一條更加坎坷不平的山間小道上,地勢頗為陡峭,這樣又行了大約兩盞茶的時間,蘇曠隻覺身子骨都快被震散架,正自難奈之際,卻聽見前麵有嘶啞的聲音傳來,到了,再往前走就是陰愁岡,死氣太重,大夥兒就把屍體卸在此處,緊接著,蘇曠隻覺自己如同貨物般被掀下,好在著地處乃是幾尺來深的茅草,雖說濕霧繚繞,倒也並未受傷,嘈雜聲才持續片刻,隨著清屍車的相繼遠去,卸屍之處又恢複到先前死一般的寧靜,蘇曠靜躺在茅草叢中,伸手將莽龍袍拉了下來,露出整個麵龐,深深吸了一口氣息,天空中黑漆一片,促促的山風偶爾從耳邊吹過,一隻已燃將盡的風燈不知為誰遺落,斜掛於前方不遠處一棵枯樹的枝丫上,在那昏暗的光線下,蘇曠勉強才能辯明所置身之處的地形,應該是無名山岡上的一片茅草叢林中,冰兒,蘿兒兩具侍婢的屍體一左一右,倒在旁邊,烏青的舌頭。伸得老長老長,然而此刻,蘇曠內心除了感到一絲空虛無助處,卻沒有半點恐懼,自嘲道,逃,算是逃出來了,可是我雙足殘廢,動又動不了,置身此漆黑陌生的環境,真是茫然不知所措,唉,挨到天亮再說吧,蘇曠合上雙眼,想小憩片刻,然而腦中思慮紛雜,一時間又哪能睡得著,正自要強鎮心神之際,耳邊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初始如夜鳧啄腐,慘厲中夾雜著一絲哀嚎,然而音色陡地變得綿細刺耳,好象一千隻鐵線蟲在玻璃上磨蹭般,使人聽之不舒服已極,有一種雞皮毛骨,聳然炸起的感覺,這純是一種身體上的條件反射,蘇曠這些日來,經曆許多詭異的事情,內心中早無恐懼,正欲雙手掩耳,猛見得自己身旁的兩具屍體直挺挺地站了起來,這一幕發生得太過突兀,令蘇曠的心也止不住嘭嘭亂跳,是詐屍嗎,冰兒,蘿兒她們明明死了,怎麼會突然站起,然而更奇異的事情發生了,蘇曠隻覺身體中有一股邪異莫名的力量湧了進來,雙手雙腳陡地變得不受自己控製,呼的一下,自己原本殘廢的雙腳竟然僵硬站立起來,直挺挺地就和旁邊的兩具屍體一樣,好在頭腦十分清醒,那股邪異的力量每欲侵入意海,都被裏麵的浩然正氣驅趕出去,這是怎麼回事,蘇曠正驚異不已,抬眼看去,卻隻見對麵十幾丈外的林子中,有兩個渾身纏滿灰布的人走了出來,其中一個手捧著一個形似獸角的東西嗚嗚吹著,那種有如夜鳧的聲音正是從其中傳出,另外一個則是手持一根由人體大腿骨打磨成的棒子,棒子上有許多孔洞,其中布滿了不知何種動物的毛發,嘴角一邊發出喋喋聲,手不停上下揮動,蘇曠隻覺自己身不由已地向他們靠攏過來,周圍茅草晃蕩,那些被卸在此處的屍體盡皆如此,直直向前地相互彙在一起,來到兩人近前,蘇曠這才發現,其身後也有一大波屍體隊伍,二者一聚合,怕不下有百多人,那兩人身形分開,持獸角之人位於最前,而手揮人骨的人則落在老後,中間夾著眾多的行屍,隨著前麵灰布人口中的獸角音變幻,所有的行屍緊緊跟隨著他的腳步,僵硬前行。竟然是苗巫族特有的趕屍,蘇曠的心反而安定下來,自己閑暇之時,也多曾閱過那些風俗奇誌,傳聞苗巫人如客死異鄉,難歸故裏的話,他們的親人就會請族中的巫老施法,先祭祀牛羊百畜於巫神,再得巫神法力貫身,然後巫老派出巫使尋找到親人屍體,將巫神法力施布其上,然後,這些屍體就會短時間中有了行走跳躍的能力,並跟著巫使回歸本族部落,然而蘇曠讀書破萬卷,早知道那所謂巫神法力不過是欺人之談,真正帶親人回歸,主要還是部落巫老傳遞巫使們一門馭使屍氣之法,但是蘇曠納悶的是,我現在還是活人一個,不是屍體,又怎麼會不由自主受他們驅使,突然想到在王府中曾將父王屍身上的腐屍之氣刮來塗抹全身,心中頓時釋疑。
因為身體暫時不受自己控製,故蘇曠除了神態清醒外,四肢不會有任何感覺,直來直去,行走在荊棘山石中,渾身上下被刮蹭得血跡斑斑,卻絲毫不覺疼痛,蘇曠內心中一陣苦笑,我現在真正變成一具行屍走肉了,不過也還不錯,殘廢的雙腿忽然變得會走路了,也算是一個興慰,蘇地多山,丘壑遍布,這兩個灰袍人盡揀著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中行進,沒日沒夜地向前穿梭,這一晚大約子夜時分,行屍隊伍從一大片荒山莽林中轉出,駛入一條寬約三尺的山道上,走著走著,蘇曠望見前方極遠處傳來一點燈光,不禁忖道,不知疲倦地走了二十多天,終於看見了一絲人煙,卻不知現在到了何處,從腳程上推算,應該出蘇地還有一段距離,但也不能完全肯定,還有,這兩個怪人驅趕這些行屍,到底是去向何方,他們是什麼來路,多想無益,最後總會見分曉,隨著行屍隊伍的不斷前行,前麵的那點燈光也越來越明顯,又過了一小會兒,身在隊伍後麵的蘇曠終於看清,心中一緊,天,那哪裏是什麼山裏人家的燈火,分明是昔日在大王洲上遇到過的無頭女鬼,此刻,其手中的人皮燈籠正徐徐動著,撲閃著幽幽粼光,同樣也有一眾行屍跟在她後麵緩緩而行,蘇曠不由倒吸了口涼氣,真是冤家路窄,不曉得這個無頭女鬼半夜出現此處有何目的,兩隻隊伍,終於慢慢碰在一起,雙方都停了下來,走在最前麵的灰衣人見狀,停下嘴中的獸角,生硬喝道,大家同為驅屍人,還請讓出一條路來讓我等過去,誰料對麵的無頭女屍身軀一陣晃動,同時,一陣陰森尖利的鬼笑從其手中的人皮燈籠裏傳出,無名小輩,竟然敢要你的鬼姥姥讓路,嗬嗬嗬,突然,其身後的行屍隊伍如同沸騰的水猛地暴動起來,凶悍地向前衝去,灰布人見其一言不合就開戰,毫不示弱地,吹動嘴邊的獸角,哨音急促間,身後的屍隊也如打了雞血般猛衝而上,瞬時間雙方短兵相接,乒乒嘭嘭地打起來,雙方皆是沒有靈智的屍體,力大無窮,無畏無懼,一色硬碰硬,沒有絲毫取巧,不過其打架方式卻不一樣,無頭女鬼迷魂鬼音控製下的行屍,隻會簡單的用手撕扯,相比而言,那灰衣人操控的行屍打架方式就豐富多了,其哨音的高低變幻間,手下的一群行屍用牙咬,用腳踢,用頭撞,儼然就是一個個練家子,再加上人數是對方的好幾倍,根本還輪不到蘇曠那兒,早將對方打了個潰不成軍,無頭行屍見狀,一陣曷曷鬼音中,鬼身連連搖擺,一團團尤如羽毛飄絮樣的東西從其身上飛出,如同長了眼睛般,專往對方行屍的身上粘去,那羽絮粘在哪裏,哪裏就被腐蝕出一個血洞,深可見骨,有的行屍上粘的飛絮太多,轉眼間就化為一團血水散於地上,如果酒道士在場,一眼就能認出,正是那白毛鬼的絕技------白毛腐屍功,前麵的灰衣人見勢不妙,從懷中掏出一隻巴掌大小的灰色三角幡,當空一展,幡上繡著的乃是一隻雲中獸圖騰,五彩斑斕。急急道,還望鬼道前輩手下留情,九黎巫洞族白卜祭司座下鳩班布,班布鳩驅屍從潼澗回歸族內,無意中衝撞前輩,還請前輩海涵,噢,無頭女屍將身一抖,收回漫天飛羽,尖聲著,原來是白卜那頭老巫婆座下,好罷,衝著她的麵子,饒你們一回,回答我一個問題,然後自己覓路滾蛋,灰衣人惶恐道,前輩請說,無頭女鬼道,你們從蘇地潼澗來,可否知道一個名為蘇曠的書生公子下落,蘇曠內心一緊,果然不錯,終究還是衝著我來的,卻不知道這白發鬼是如何知曉的名字,隻聽那灰衣人恭敬作答,回前輩,潼澗蘇姓之人眾多,可否請前輩出示其畫像,無名女屍冷哼一聲,人皮燈籠內突地射出一道粼光,在上方三尺空中緩緩定型,化為一個人像,正是蘇曠的模樣,灰衣人一見道,這個人我認識,蘇國在逃十大餘黨中有他的影像,據說前些日已被捕獲,被九黎國主白蒼洱陛下懸吊於潼澗城西門下示眾,至於現在怎樣就不知道了,無頭女鬼微微沉吟片刻,揮了揮手,爾等可以滾了,記住,一柱香的工夫消失在我的眼前,是,是,灰衣人連忙答道,用嘴吹響手中獸角,聲音高亢且急昂,蘇曠隻覺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左轉,心中奇怪道,左邊明明是陡峭山崖,如何行得,正自忖間,四肢已是趴在崖壁上,而那兩個灰衣人分別騎在兩個行屍上,哨聲急厲間,一眾行屍竟爭先向峭壁上爬去,蘇曠愕然道,這也能行?而雙手已不由自主地插入堅硬的岩石約約一寸有餘,再收回手往上時,蘇曠瞧見自己的手指已是血肉模糊一片,隻因不受自己控製而絲毫不覺疼痛,蘇曠心中苦笑連連,這下好了,除了雙腳殘疾,連兩隻手也要報廢了,僅僅片刻工夫,眾行屍已爬至峭崖小半腰,雲霧繚繞下,下方那無名女鬼的人皮燈籠光亮已看不見,蘇曠心道,眼下已暫避災殃,這兩個灰衣人會不會帶領眾行屍回轉,如是那樣,那手還不至於全部廢掉,哪料到屍隊參差間,竟絲毫不停地攀援而上,約莫又爬了盞茶光景,其時已臨極高崖壁,高空的風呼呼吹著,嗚嗚作響,蘇曠望著自己其中一隻骨胳盡碎的指掌,哀歎心道,恐怕還沒到頂,掌指無所借力之下,就會摔落萬丈懸崖,好象是應著他的心思,旁邊有幾個屍體抓撐不住,先後掉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