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6年夏,拓跋鮮卑從陘北三路進擊中原。經過一年半的難苦戰鬥,基本控製了今河北、山西及河南、山東北部的廣大地區。398年初春,其領袖拓跋珪對占領地進行了一次視察。據《魏書·太祖紀》記載:“至鄴,巡登台榭,遍覽宮城,將有定都之意。”為此,他還同當時已投降拓跋鮮卑的北方士族學者崔玄伯有過一次長談:“太祖幸鄴,曆問故事於玄伯,應對若流,太祖善之。”(《魏書·崔玄伯傳》)之後,拓跋珪又對要求北歸的部屬講:“四海之內,皆可以立國,在吾所以撫之耳,何恤乎無民?”(《魏書·太祖紀》)其都鄴決心,畢形於色。然而二十餘天之後,他突然改變計劃,匆匆離開鄴城返回陘北。同年夏天,他正式宣布定都平城。從此,平城做為北魏首都持續了八十餘年,直到孝文帝動議遷往洛陽,這一局麵才告結束。
拓跋珪本啟基於陘北,在占據中原地區之後何以要選擇鄴城為都?既有定都之意,又何以要很快放棄而轉都平城?其間隱藏了何種奧秘?《魏書》的記載甚少且又撲朔迷離,故曆來為治史者所忽視。
拓跋鮮卑原是一個遊牧的部落集團,一貫以“遷徙為業”、“逐水草、無城郭”,從未有過穩定的都城觀念。進人中原後,它陷入漢族先進經濟、文化的汪洋大海之中,社會組織急劇地向國家發生轉化。於是,定都問題便躍然成為各項建國大計的當務之急。這是因為,以固定都址為傳統統治方式在中原地區已有上千年的曆史。如果拓跋人不改變遊牧部落居無常處的習俗,根本無法駕馭這個新建王朝。
可是,都址選在哪裏比較合適呢?
陘北地區雖然是拓跋人的根據地,但在這裏擇地而都,確實困難重重。首先,遊牧部落以穹帳為屋,馬上做家,對於構築城郭宮室的土木技術一竅不通。在從無建城曆史之地拔地而起一座新都,困難可想而知。其次,建都後,皇城必然成為皇室貴族、中央百官和衛戍部隊及各種非農業人口聚集地。因此保證首都的糧食和其他生活用品的供給便成為重要問題。這對於貧瘠的陘北又是一個難題。陘北,又稱雲代、雲朔,是指漢代雁門郡及其毗鄰地區,大致包括山西雁門關以北、內蒙古大青山以南地區。這一帶人口稀少,缺乏農耕傳統,以畜牧業為主。這裏氣候寒冷,無霜期短,經常風沙蔽日,六月雨雪;河流少,水源不充足;土質差,屬腐殖土層薄的粟鈣土,均不利於發展農業。另外,交通不便。由中原地區運糧至陘北需輾轉攀山,費盡千辛萬苦。
而中原的鄴城則完全是另一種情況。這裏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從來是中原著名的糧倉。它居於華北平原中部,自古為南來北往的樞紐,陸路交通發達。自曹操開鑿白溝打通洹水、漳水後,這裏又是太行山以東一條暢通無阻的水道交通線。另外,鄴城“據河北之襟喉,為天下之腰膂”,戰略位置非常重要。“自古用兵,以鄴而製洛也常易,以洛而製鄴也常難”。鄴城經過曆代統治者的經營,其軍事防禦、物資儲備的設施十分周密科學,故可稱為控馭燕趙的形勝之地。再加上鄴城宮室豪華,市坊整齊,破壞較小,確是帝王優遊享樂的一座皇城。拓跋珪打鄴城時,由於敵帥棄城而走,官城台榭基本完好。基於上述比較,我們不難理解拓跋珪熱衷都鄴的心情了。不過作為落後民族的聯盟酋帥,他在選都問題上隻是一種本能的認識,真正出謀劃策的人物是崔玄伯。崔玄伯努力誘導拓跋珪都鄴,有維護個人和家族利益的目的。與南渡的北方士族不同,清河崔氏的勢力和影響主要集中在地方而不是中央。崔玄伯不願離開家族衣冠所係之地,擔心因此而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另外,他還企圖影響和改造北魏政權。留居在北方的漢族士人飽受戰亂之苦,希望有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權能代表和維護他們的利益。對於武力強悍、朝氣蓬勃的拓跋政權,他們既為其粗魯野蠻感到恐懼,又對其直樸可塑寄存希望。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拓跋政權的政治中心,必須設在士族力量強大的中原地區,而不能設在拓跋人的老巢——陘北。否則改造拓跋政權,使之適合漢族士人需要將成為一句空話。
但是,任何人都不可能隨心所欲地創造曆史。拓跋珪都鄴計劃,同樣無法擺脫既成的客觀條件對它的限製。在要麼陷入危機,要麼變更計劃的抉擇麵前,拓跋珪迅速選擇了後者。
妨礙拓跋珪實現都鄴計劃的因素,分別來自外部和內部兩個方麵。
在拓跋鮮卑進占之前,中原地區為後燕所踞。經過一年半的戰爭,後燕主力雖然被殲,但在北方的幽州和平州,還保留了後燕的不少精銳部隊。在南方也有一批後燕的殘餘軍事力量未被消滅。除此之外,中原腹地又居住著許多與拓跋人有著深仇大恨的慕容部平民。因為拓跋珪在戰敗後燕軍隊之後,曾將降卒四十萬人盡數坑殺。這一暴行,使慕容人對他恨之入骨。有著亡國滅種之仇的慕容人絕不會讓拓跋珪在鄴城過安寧日子的。此外中原地區又是一個塢堡組織星羅棋布的世界。這些漢族人民抗禦胡人殺戮侵擾的自衛組織,依山修塢,阻水築壘,且耕且守,既從事生產,又勇於戰鬥。十六國時期的各胡族政權都無力消滅他們,隻好默許他們的存在。拓跋鮮卑是第一次入主中原的落後民族,沒有優容被征服人口的習慣。如果拓跋珪定都中原,絕不允許塢堡大族在他眼皮底下,公然分割人口和保持武裝。雙方衝突不可避免,拓跋政權國無寧日。在拓跋珪占據地區的西方和南方,還存在著兩個獨立政權,即關中的後秦和江南的東晉。隨著拓跋珪勢力的壯大,他們的反映也很強烈。姚興已開始進兵洛陽挑釁,東晉則擔心拓跋人的政治中心居南。
拓跋珪都鄴,還需顧忌部落內部的反對意見和不穩定因素。它們較之上述三種外部力量壓力更大。
拓跋珪領導的拓跋部落聯盟是一個以劫掠為目的的好戰集團。他們注意交戰對方的財產和人口,而不是土地。就連拓跋珪本人最初進擊中原,也主要在於打垮後燕,而不是在中原立國。因此,拓跋鮮卑貴族對於拓跋珪忽然提出的都鄴主張沒有思想準備,絕對不願意接受。長期生活在氣溫較低地區的拓跋人,在短時間很難適應中原氣候環境,不服水土使他們“鹹思北還”。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不願放棄根據地,改變固有的生活方式,不願丟掉一時無法帶進中原的畜產和奴婢。另外由於他們的人口少,如果分散駐守中原,弱點就會暴露在被征服者麵前。同時,拓跋聯盟又是一個成員複雜的不平等的部落聯合體。從開始建立起,內部鬥爭從未停止過。在進擊中原過程中,聯盟中受壓迫的部族不斷製造叛亂。一次,叛軍甚至攻人聯盟大本營,拓跋珪險些喪命。此外,聯盟核心內也存在著離心力量。一些人不滿拓跋珪擴大個人權力的行為,心懷“異圖”,拓跋珪珪的族弟拓跋順留守陘北居然有了“欲自立”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