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文大學黃維梁
詩有情有采,有教有藝。過去一個長時期中,很多講詩的人,隻重情重教,而輕采輕藝;而且不幸的是,情隻是虛情、矯情,教隻是說教、教條。最近十多年來,形勢丕變,氣象一新——也可以說“複古”,回到劉勰所主張的情采兼備,孔子所會認同的詩教與詩藝並重。
風、雅、頌,這些是詩的內容,篇章因情而生,對社會人民有教化作用;賦、比、興,這些是詩的藝術手法,作品有辭“采”乃能為識者所“采”,其藝術性使其情其教得傳諸久遠。孔子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文就是文采,就是修辭了。修辭的重要,從孔子到錢鍾書,從亞裏士多德到歐立德(T:S.ELIOT,多譯為艾略特),談文學者無不肯定。
《詩歌修辭學》是古遠清、孫光萱兩位先生合著的新書。我有機會閱讀這本書的部分文稿,非常高興。這本書的內容,包括了這個課題的各個重要部分。有些人誤以為修辭就是修詞,修辭學研究的是字、詞的鍛煉修飾。殊不知修辭的辭,乃辭章文辭,不但包括字、詞,還包括句、篇。本書的第二章,論結構和體式,正表示作者正確地理解了修辭的意義,把這些應有的內容納入本書之內。
第三章題為《詩歌辭格舉隅》,名為舉隅,對辭格的論述,自然不求全麵。不過,讀者可以放心的是,這裏討論的比喻、象征、對偶、誇張、擬人、用典等六格,乃辭格中最重要的。如果要把辭格細分,則二十、三十甚至四十種,都不一定能窮其類。如果要舉其犖犖大端,要“擒賊先擒王”,則這裏的六個辭格,是其首選。六者中,比喻排第一,因為正如英國詩人雪萊說的,“詩的語言的基礎是比喻性”,而詩文同理,宋代的陳馬癸不是說過“文之作也,可無喻乎”?
我十分欣賞書中對新詩體式和標點的論述。新詩與古典詩,同為本書舉例的對象。從解放的自由詩(“五·四”時期胡適主張“詩體的大解放”)到嚴整的格律詩(聞一多和卞之琳都提出格律詩的具體體式),新詩的形式、體式,於詩人則各適其式,於讀者則目迷五色,可說眾矣多矣。現在本書在這個問題上作適度的歸納、概括,自然對讀者大有幫助。本書對新詩中標點的運用,加以說明和議論,除了啟發讀者的思考外,還表示兩位作者照顧入微,連一點一撇都不放過。
兩位作者中,孫光萱先生我尚未識荊,古遠清先生則已認識多年。兩位都對詩歌一往情深,他們的詩學論著,非常可現可佩。遠清兄和我相交已久,其文其人,都給予我難以磨滅的印象。在武漢,遠清兄坐擁書城;來到香港,他流連書肆。他沉迷於讀書和寫書。著作一本接著一本出版,文章一篇接著一篇發表,他修改文稿,潤飾字句,時間都用光了,因此無暇去修飾頭發。他那浪漫主義的三千發絲,1994年6月在蘇州的一個國際會議上,成為詩人餘光中先生的話題,引起矚目。“人稟七情,應物斯感。”豪放的遠清兄善於感應,表情豐富,聲音更像洪鍾一樣,且抑揚頓挫。他的人就是情采並茂的詩篇,難怪從朦朧詩到格律詩,他都那麼投入。詩乃“古”家事。他對詩,遠近關心,武漢黃鶴樓的詩,到台灣阿裏山的詩,都在他興趣的範圍之內。他讀詩鑽得深,看得廣,析論起來,自能視野闊大而見解獨到。
《詩歌修辭學》幫助讀者認識詩藝、把握詩法。當你“情動於中”的時候,怎樣把這情“形於言”呢?你需要詩歌修辭的學問。當你閱讀作品,要怎樣“披文入情”、了解詩人的用心呢?你需要修辭學的學問。我先睹此書為快,且得益良多,樂於向讀者推薦這本書。
1995年3月19日於
香港中文大學中文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