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白色的切諾基鳴著笛開進了大門。圍觀下崗名單的人們都把頭扭轉,看著那輛沾滿了泥土好像剛從萬裏之外歸來的吉普車。吵鬧聲停止了,眾人的表情都有些呆。切諾基也有些果,喇叭聲停了,發動機喘息著,車尾的排氣管噴著氣,好像一頭預感到了危險的獸,瞪著灰白的大眼,驚恐地觀望著,然後它就向大門口倒去。工人們幾乎是同時發出了吼叫,同時挪動了腿腳,轉眼之間就把切諾基包圍起來。它前前後後地衝撞了幾下,便動彈不得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紫臉膛小夥子彎腰拉開了車門——丁十口認出了那是自己的徒弟呂小胡——一伸手把管供銷的副廠長搡了出來。罵聲轟然而起,亮晶晶的唾沫像雨點般落在副廠長的臉上。副廠長小臉煞白,一縷油流流的頭發垂到鼻梁上,他雙手抱拳,弓著腰,先對著呂小胡然後對著周圍的人作揖。他的嘴頻頻開合,但他的話淹沒在工人們的吵嚷聲中。老丁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隻看到他的臉上掛著一種可憐巴巴的神情,好像一個被當場抓住的小偷。緊接著老丁看到,自己的徒弟呂小胡伸手揪住了副廠長脖子上那條像結婚被麵一樣鮮豔的領帶,猛地往下一頓,副廠長就像落進了地洞一般消逝了。
兩輛吉普車拉著警報愣頭愣腦地開過來,丁十口嚇得心跳如鼓,想趕緊溜走,卻挪不動腳步。警車開不進大門,停在了廠外的馬路邊上。警察一個接一個地從警車裏鑽出來,四胖三瘦,一共七個。七個警察和他們的警棍、手槍、手銬、報話機、電喇叭一起,文文靜靜地往前走幾步,便一齊停了。在工廠的大門外邊,他們排成一條大體整齊的陣線,看樣子是封鎖了工廠的大門,仔細看又不是太像。那個提著電喇叭的上了點年紀的警察,舉起喇叭喊了幾句話,讓工人們散開,工人們就順從地散開了。就像砍倒了高粱閃出了狼一樣,工人們散開,管供銷的副廠長就顯了出來。他趴在地上,雙手抱著腦袋,豐滿的屁股高高地撅起來,仿佛傳說中遇到危險就顧頭不顧髒的鴕鳥。那個喊話的警察把手裏的電喇叭交給身邊的同夥,走上前去,用三根手指捏著副廠長西服的領子,想把他提起來。但副廠長的身體死勁地往下墜著,使他的西服與身體之間出現了一個帳篷般的造型。老丁聽到副廠長喊著:
"老少爺們,不怨我,我剛從海南回來,什麼都不知道,這事不能怨我"
警察提著他的衣領的手沒有鬆動,抬腳輕輕地踢了一下他的腿,說:
"起來吧你給我!"
副廠長就起來了。當他看清提著自己衣領的是個警察之後,沾滿了唾沫的臉突然變得像路上的黃土一樣。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地軟下去,多虧警察提住了衣領才沒讓他再次癱在地上。
後來,廠長坐著紅色的桑塔納來了,市裏管工業的馬副市長坐著黑色的奧迪也來了。廠長臉上流著汗,眼裏沁著淚,向工人們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直了腰後他發表演說,先怨市場無情,接著說自己無能,把一家有著光榮曆史的工廠辦得連年虧損,如不停業,虧損更大,隻好關門倒閉。最後他還充滿感情地提到了老丁,他曆數了老丁的光榮,特別提到了老丁再有一個月就到了退休年齡,但也不得不讓他下崗。
老丁這才如夢初醒般地回頭看了看宣傳欄上的大紅榜,一眼就看到了,按照姓氏筆劃排列的下崗名單上,自己的名字排在了第一名。他轉著圈子看著眾人,仿佛小孩子尋找母親,但出現在他眼前的都是一些灰白模糊的同樣的臉。他感到頭暈,就蹲在了地上;蹲著很累,就坐在了地上;坐了幾分鍾,便咧開大嘴哭起來。他的哭比女工們的哭更有感染力,工人們都麵色沉重,眼窩淺的跟著哭起來。他淚眼朦朧地看到和藹可親的馬副市長在廠長的陪同下朝著自己走過來,便慌忙止了哭,雙手一按地,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副市長伸出一隻手握住了他的一隻沾滿泥土的手,他感到副市長的手柔軟得像麵團,仿佛沒有一點骨頭。他趕快將另外一隻手也伸過去握住副市長的手,副市長隨即也把那隻空閑的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這樣他們的四隻手就緊緊地握在了一起。他聽到副市長親切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