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時的虎牢關清早微涼,遠處的薄霧尚未完全散去,氤氳水汽卻掩不住殺伐後的慘烈。每有東風自城外迎麵吹過,一呼一吸便會聞到濃重的血腥味,鼻子嗅多了會麻木不覺,但是入喉久了難免會倍感幹澀。這股揮之不去的氣息,就是大軍交戰後的詭異提醒。僅一關之隔,往北是大魏,往南是劉宋。此雄城立於險峻之上,居高臨下難被攻克,自古曆來多為兵家必爭之地,抬頭可見城門上高懸名號——“虎牢關”。
關隘樓頭上,有位身著淺紫鮮卑騎裝的少女,出神地凝望著遠方山外的日出,絲毫沒看一眼此時城下的屍橫遍野,仿佛這片尚未掃淨的戰場並不存在。按理軍隊裏是不可能會有女子,更何況還是遠征的急行軍。這個窈窕的身影,忽而出現在此,顯得尤為奇怪。
三日前,她與姐妹們隨太子乳母竇氏出了宮,前往靈驗的寺裏為父兄點燈祈福。在寺內的後院中,她遇著個麵容和善的婦人來攀談,而後聞到一股草藥味,隨即失去意識昏了過去,殊不知自己從平城來了虎牢關。醒來之後,她發現雙手雙腳被繩緊縛,還獨自躺在陌生的房間裏,隻能聽到門外有人走動的聲響。默默打量了下周遭,她尋思著應是著了婦人的迷道,既然自己分毫未傷,想必是另有所圖,不若靜觀其變。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終於有人推門進來了,一看是個鎧甲戎裝的老者,服飾裝束都是漢人模樣,而他身後跟著的正在寺中遇到的婦人。聰明如她馬上就知道猜對了,卻並未先開口多問半句,而是瞪了一眼便扭過頭去。來者乃是南朝大將毛德祖,奉宋帝之命駐守虎牢關,此前抵禦住了魏軍的數輪進攻,哪怕城中被斷水多日也不肯投降。窮途末路之際,劉宋早先派往平城的細作獻計,伺機擄來魏帝最寵愛的三公主為人質。那婦人便是潛伏多時的細作,順利得手並走密道將公主帶進關內。因此,三公主成為能解虎牢關之圍的救命稻草。
“隻要城外退了兵,老臣自不會傷你,就請公主城頭與之一敘。”雖說毛德祖並不屑以此手段對敵,但水源斷絕援兵不來,根本已無他法久撐,總不能就此坐以待斃。
“不遠千裏,出此下策,定已時日無多,不過困獸猶鬥,”三公主輕巧地翻身坐起,冷言冷語地反問道,“大魏君主豈會為區區一女而荒謬退兵?”
聽這黃毛丫頭的數語,毛德祖不免深感愕然,卻假笑著回敬道,“小公主頗有巾幗氣度,可惜錯生在了帝王家,女兒身公主命,注定要走和親路,今日一役於你也是改命,何樂而不為?”
“要上城樓,可以,但先去繩索。不然,本宮立刻有辦法自盡。一具屍體抬出去,恐怕要挾不成反引強攻。”三公主仍是不慌不忙的神態,隻提了個看似沒勝算的條件,哪怕她從小習武練劍,眼下身陷宋軍大營也難以脫身。
聽罷,毛德祖揮手一刀,繩索頃刻散落。三公主淡然起身,順手理了下衣裝,便隨其往城樓上走去。婦人始終不發一語,默默走在公主身側,緊盯的餘光裏盡是疑慮。眼睛雖然看著前麵,手卻輕輕觸了下袖側,感覺到柔韌的涼意猶在,三公主便放下心來,知道那個秘密未被察覺。
立於高聳的城樓之上,三公主見識到什麼叫兵臨城下,放眼望去全是鮮卑兵馬,陣前盡是熟悉的魏字旗。隔著弓箭射程外的距離,她仍能一眼就看到戰馬上的父皇,還有身邊多年隨同出戰的那個他。毛德祖帶頭聲嘶力竭地喊話,讓禦駕親征的明元帝立刻退兵,否則就等著收三公主的屍首。
不料愛女被擄,明元帝甚為震驚,久久未下令進攻,他終究特別在乎。毛德祖見狀甚喜,看樣子情報果然沒錯,這個三公主的確與眾不同。就在雙方僵持之時,婦人忽然狠狠拉過三公主,把匕首架在她頸項處,厲聲逼迫魏軍退兵。
眼見父皇緩緩抬起右手,還未等他開口下令,靖凰公主利落地擊掉匕首,飛快抽出了袖中劍,狠狠地在婦人的臂上劃了道血口子,一個淩空翻身便躍出了城樓。她知道父皇的左右為難,三軍陣前豈可為私念而退兵就範,她懂得三哥常說的兵法與大義。拓跋家的女兒,豈會任人擺布。她知道,隻要她死了,就是當下最好的結局。死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她似乎曾經知道,卻又不完全懂得。
那日墜落時,三公主閉著眼睛迎接未知的疼痛,心中的恐懼還來不及終結,人就被一雙結實的臂膀接住了。猜到她會出此下策,他不顧為數眾多的弓箭手,也不管軍令如山的鐵律,隻身快馬奔向關口的城樓下,哪怕身首異處也不能讓她碧落黃泉……
不知何時霧氣早就消失殆盡,遠山的太陽逐漸亮了起來,再盯著直視已頗感刺眼。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三公主轉過身正好對上他溫柔的目光。他的手上還纏著繃帶板夾,折了胳膊還硬是緊緊抱住她,身中多處流箭還微笑著安慰她。一眼萬年,生死相許,隻願今世,他都是她的慕容哥哥。
隆安公主的舍身義舉,大為激勵了魏軍奮力死戰。經過了十數輪浴血車輪戰,被圍二十餘日的虎牢關終被攻破,劉宋守將毛德祖等一眾兵將皆被俘,僅有兩百餘人往南突圍而出。在被押送回魏地之前,毛德祖曾對明元帝放言道,“老夫戎馬一生,竟敗給個小丫頭,魏國有此忠烈女子是大幸,然對其而言恐是不幸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