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漁村的流水賬(2 / 3)

說到這裏,男人還向女人透露了一個有趣的細節:為了讓大家及時解壓,他每次出海前,都要帶上一些美女影視明星的畫報,用來催情和助興,有某某的,還有某某的,都是整天在電視上見著的熟臉蛋兒,個個美麗非凡如仙女。男人說,明星們真好,為船隊的捕撈事業做了大貢獻。

“對了,那些畫報,還是你從鎮上買的呢。”

女人聽後也樂了,給男人夾菜,說:“我可不知道你有這大用處,早知道我就不給你買了。”

樂了一陣,女人問男人:

“你找過小姐沒?”

“沒有。”男人態度很堅決地回答,“我舍不得花錢。我在海上幹活這多年,海上的錢都是拿命換來的,我可不想把好容易賺來的錢扔到無底洞。”

女人點頭:“我信你。不過你想找就找吧,隻要別把髒病帶回家就行。”

男人搖頭:“我舍不得花錢。還要養家糊口呢,否則你和娃咋生活?娃喜歡讀書,將來還想留洋讀碩士博士……都需要錢,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到時拿不出錢來咋辦?”

女人聽了,就吻了一下自己的男人。她原本是個大咧咧的女人,說話聲音嗓門很高,還沙啞得厲害,但在這一刻,吻起男人來依舊仔細,不差毫厘。她清楚一個真理:男人是她一輩子的主心骨兒哩。

女人清楚,每次男人出海回來,都把一摞錢交給她,這是用命換來的,每一張紙幣上都凝聚著男人的血汗,她從來都舍不得揮霍。成親十多年了,她的衣服都是在鎮上的地攤上買,家中吃食,都是在自家地裏種。

除去家中的日常開銷,多餘的錢,女人會存到鎮子上的信用社,一年裏會往那個綠色門臉的小房子跑幾趟。平日裏的零花錢,女人鎖在一個紫木匣子裏,匣子外落了一把很威嚴的銅鎖,放到房梁上邊的一個牆洞裏。

苦澀風

男人臨行前,狠狠地揍了狗一頓,事情出在狗突然青天白日地叫出了聲,這就像是從土裏撲嗵一聲鑽出了一輪太陽那樣令人詫異。準確點說,男人和女人都有一種受騙感,覺得狗很不實在,對主人藏掖著一手,缺乏狗類身上應有的忠厚品質。原因是這條狗生來不會叫,是漁村裏一條公認的啞巴狗。

“它明明會叫,為什麼裝啞巴裝了四五年?”

天亮後,女人幫男人收拾好行李,男人破例地刮光了胡須,兩腮放出青光,這讓他顯得年輕了許多。他的捕魚船泊在海灣裏升了帆,隊伍整裝待發,風和日麗,海水像一張起伏的藍毯子,看上去很柔軟。

這時候男人看到了狗,當時狗正在門框上蹭癢,蹭得門框上沾了一綹狗毛。

男人對女人說:“讓這條啞巴狗跟我出海去吧,反正你也不喜歡它。”

女人說:“隨你的便,想帶就帶上。”

狗蹭完癢,抬腿進屋,低頭找地上扔掉的東西吃,聽到男人要帶它出海的消息後,全身打了個激冷,第一反映是“我不想去”,它討厭漂泊,討厭海上陷阱密布充滿危險的生活,另外,它還暈船。狗抬起眼來,歪著脖子望著男人,嘴裏嗚嗚地叫了兩聲,眼神裏透著委屈。

“汪汪!”它叫了,這是多年來的頭一遭。過去,狗有了反映隻會嗚嗚地叫,這次卻是真正的狗叫聲:汪汪,汪汪,汪汪汪。

——意思很明顯:“不去,不去。我不去!”

“你原來會叫?你個混賬東西……”

狗的喊叫被警覺的男人聽明白了意思,男人一臉驚詫地看狗,像發現了一個騙局。狗見勢不妙,扔下嘴裏的骨頭,拔腿就跑。狗如果不跑,其實倒也不至於發生什麼流血衝突,但它這麼一跑,惹得男人追了上來,屁股上先挨了兩棍。他們家的灶膛裏一共有兩棍撥火棍,一根用來撥明火,另一根用來撥暗火。男人順手抄起灶膛邊的一根,一直把狗追到海灘上,隨後女人也跟了上來,手裏也拿著一根撥火棍。這下兩根撥火棍全拿來了,灶膛裏就剩下一堆草木灰。

然後,兩根棍子像兩道黑影,一齊向狗撲來,是那種圍追堵截的傳統打法。但在整個痛打的過程中,狗還是感覺兩人的打法有些細微的區別,總而言之,男人打得比較直接,一棍下去,還要加上一腳。女人則打得比較連貫,啪啪啪幾下子,速度快卻並不十分疼,狗就似乎歡迎女人的棍子打下來。

狗始終忍受著疼沒有再叫一聲,其實它是很想叫的,不知怎的,嗓子裏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它急得不行,那隻藍幽幽的眼睛裏流出了淚水,狗頓時感到一陣火辣辣地灼熱。它搖晃著站起來,頭一低,淚水噗噗地掉落到沙灘上,被陽光曬軟的沙灘奇怪地響了一下。

男人和女人打完了狗,沒事似地扭身走掉了,留下狗趴在沙灘上哼嘰,周圍恢複了寂靜,暖風習習地吹著遠處的一個柴草垛,柴草垛在狗眼裏,是一座美麗的山。

狗的嘴角上有血滲出來,它伸出舌頭小心地舔了舔,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夾雜著一股甜甜的味道,吸到嘴裏以後,口腔頓時充滿了甜蜜的快感。一時間狗發現了自己的嗜血欲,噝噝溜溜地吸光了溢出嘴角的血,覺得還不夠,就又用舌頭拚命地吮出了一股血。狗心想,反正是自己身上的血,流出來也是白白浪費掉,不如把它們喝回到肚子裏去。

喝了一些血以後,狗感覺自己身上有勁了,好像是血管被吸暢通了,嗓子也得到了滋潤,聲帶裏也出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暢通感,涼涼的像是喝了一碗野薄荷粥。於是,狗就想試著叫兩聲,結果這一叫,竟“汪汪”地發出了聲音,是很好聽的味道正宗的狗叫聲。

狗的叫喚一聲比一聲高,它激動得四蹄亂蹬,在沙灘個撒腿狂奔,還翻跟鬥,把頭狠狠地撞向一棵樹,撞得腦海裏出現了一片海市蜃樓的幻景。

夜幕降臨,出海遠行的船隊已經漂遠,像一隻候鳥履行那命定的遷徙,海上的霧團漸漸迷離,馬達聲漸漸消失,燈塔的光點在遠方跳動,像是凝結在狗眼睛裏的一朵淚花。

狗仍然在沙灘上逛悠,月亮與星星在天際閃爍,讓海灘上的貝殼布滿了光芒。此時,半小時前的興奮勁兒開始消退下去,狗想我其實不該這麼高興的,家裏的六條花狗天生就會叫,我為什麼就不行呢?我原本應該和它們一樣,一生下來就會叫喚,這是每一條狗的本能和天性,可我為什麼就像吃了硬木橛子一般,聲帶發不出聲音?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我就這麼跟人類廝混了這麼多年,糊裏糊塗地活了這麼多年,睡又髒又亂的草窩,吃最粗糙的食物,隔幾天不挨打自己覺得身上都發癢,認為極不正常。狗在一幕幕的回憶中驚訝地發現,自己甚至對挨打產生了依賴心理,每次挨打之後,心裏感覺很踏實。挨打後走在街上,身子感覺格外輕鬆,像卸下一個沉重的包袱。

為了能讓自己像其它的狗一樣發出美麗的叫聲,狗也曾經做過諸多努力,比如把嘴拱到鬆軟的泥土裏,然後憋一口氣,結果隻是嘔了一口食物出來,弄得胃痙攣,滿嘴的泥腥氣久久不散;再比如它聽說海邊的懸崖上長著一種金果,吃了它可以治療喉嚨的炎症,狗就冒險偷偷地爬上了高高的懸崖,崖下是鏡子樣閃亮的海水,似乎要誘惑狗跳下去,享受一種飛翔的快感。好在狗保持了必要的理性,克製了飛翔的欲望。但它找遍了整個懸崖,也沒有找到金果。懸崖上隻有一些酸棗樹和刺蓬棵,還有一些鷗鳥窩,窩裏有一些鳥蛋。事後,狗沮喪地放棄了尋找金果,意識到這大概是人類製造的又一個傳說。不管怎樣,它又遭遇了人類的一次忽悠,又一次上了當。風很大,它小心翼翼地從懸崖上下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女人的捍衛

女人喂養的六條花狗,眼看著長大了,剛開始它們長得很可愛,見人就搖尾巴,或者湊上去伸出舌頭舔人的手指頭,人就會心生憐惜地摸摸小花狗的頭,說聲:“乖。”

但女人似乎不甘於此,她很快把它們培訓成了具有攻擊性的動物,沒事兒就在院子裏訓練它們怎樣打架,如何咬人,如何把牙齒在石頭上磨得和刀子那樣鋒利,甚至如何讓被咬的人準確無誤地患上狂犬病。女人掐著腰,手持撥火棍,表情很嚴厲,唾星四濺,比比劃劃,白眼珠子亂轉。如果哪隻聰明的花狗領會了她的意思,瘋狂地撲向她紮的一個紙形人,就會得到一塊豬骨頭。訓練中的花狗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啃完了豬骨頭的花狗們身上平添了一種榮譽感,獲得了極大的鼓舞,於是就使出吃奶的勁頭去咬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