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天的梨花、火爐和蜂箱(2 / 3)

母親淡淡地說:“鬆兒,昨天晚上,你爸回來了。”

“噢”,我順嘴問了一句“他去哪了?”,我其實對父親沒什麼興趣,因為他很少回家。回家後也是一臉嚴肅,讓人害怕。

母親說:“一早就回城了。”

我問母親:“他這麼快就回去了?那他回來幹嘛?”不知怎麼的,我問完這句話竟然臉上發燒起來,我被自己的疑問驚呆了。

“送糖。”母親平靜地回答。

這時候,我才發現院子的小矮桌上多了一袋水果糖,我把它拿到手裏,母親說:“別狗窩子存不住幹糧一氣全吃掉。留下些明天再吃。”

我挑出幾顆糖來,到院子外玩去了。我走出木門後回頭看了看,發現炊煙正從我們家的屋頂上升起來,像雨後天空的雲彩那麼好看。

我搖晃著腦袋出現在街上時,看到了住在胡同南麵的小英,小英正蹲在牆根下用勺子往下刮堿土,牆根上的堿土可以用來曬鹽粒子。她刮得認真仔細小心翼翼,像采金人收集金子一樣將堿土收進一個柳筐裏。

我走過去,叫了一聲:“小英”。

小英抬起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她在那一刻顯得那麼瘦弱,瘦弱得像一盞風中的油燈,隻需一口氣就能吹滅。我遞給小英一顆水果糖,並且順手剝掉糖紙,放進了小英鮮紅欲滴的小嘴裏。小英貪婪地把糖嚼碎了。見她咂巴出了聲音———冰塊碎裂的聲音,我於是又給了她一顆。這一次小英沒有立即將糖吃下,而是接過糖,放進了口袋裏。然後,我拉著小英的手,來到了一個被廢棄的園子裏,園子四周荒涼破敗,它原本是生產隊的舊穀倉。園中有一個早就沒用了的石磨,石磨上放著一隻倒扣的爛草筐。園子的東北角是一片長勢旺盛的蓖麻,當我們進入麻地,聽到一陣悉索聲神秘響起,舊棉絮和枯土的腐爛氣息直衝鼻子。但我們一點也沒有害怕,甚至從始至終沒有一句對話,一進麻地,小英就積極地幫我采摘蓖麻葉了。大片的麻葉很快布置出一張清香四溢的暖床,小英躺下來,三下兩下就解開了腰間的布繩帶子,脫得隻剩下一件小紅兜兜。然後,她順手將一片最大的麻葉蓋在了臉上……。這是我有生一來第一次以性別的名義接觸到女性的身體,感覺自己像被一隻神秘之手推進一個搖籃裏,我是如此無奈,承受著巨大的幸福和顫栗。

事後知道,其實我們根本沒有將事情構成實現,笨拙的手腳隻不過是男歡女愛的最早演練。—————當年冬天,小英突然患上了腎炎,被一輛地板車拉到了遙遠的縣城醫院住了很久,當我再見到她的時候發現她已經變得肥胖臃腫,步履蹣跚地出現在小鎮濕漉漉的街道上。她不知道,在她離開沙河鎮的這段時間裏我對她何等思念,我甚至在心裏反複構思著與她再度相見的情景,那一定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場麵,但當我們的目光相接時我卻看到了一片灰燼:她的目光始終呆滯地盯著某一個方向,將我的存在視為烏有。時隔不久,小英就死了,她的死屬於夭折,進不了祖墳地,人們就在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裏把她埋在了鎮東的亂墳崗裏。————二十年過後,一場大雪把整個沙河鎮化為一片白茫茫的汪洋,河岸上的梨樹被大麵積凍僵或凍死,雪後形成的霧凇景觀在陽光的映照下甚是妖嬈。而此時的我已經人近中年,踏著這場大雪的尾聲從千裏之外的淄城返回闊別多年的故鄉,時至年關,家家的屋頂上飄出的炊煙中肉香繚繞,空中彌漫著木柴燃燒的獨特氣息,但我卻分明在這清晨的雞鳴狗吠中聽到了一種淒淒艾艾的聲音。我跺著被凍得麻木的雙腳穿越沙河鎮的梨樹林尋找往日的亂墳崗,亂墳崗早已成了村民種植蔬菜大棚創造經濟效益的風水寶地,這與幼年時代的恐怖記憶形成了鮮明耀眼的反差,不知怎的,一陣難言的意緒在我心頭湧堵:雨水、瓦罐、泥塘、爐灰、木板車和棺材鋪,舊鄉村的景物和傳說,風中瑟瑟作響的高粱地和神秘的場院屋,都到哪裏去了?我們終於到達了一個連鬼魂都可以從地下招出來換錢的時代,城市與鋼鐵的鋸齒,在瘋狂地切割世界的靈肉。在陣陣撕裂的疼痛中,我還是憑借直覺在一片殘存的瓦礫中確認了小英的安葬之地,我將事先準備好的草紙點燃,看到風像一個悄然而至的巫婆把火焰收走。然後,我把一盒“德芙”牌巧克力放在了灰燼之上,像在小小的墳墓上樹立起一塊微型紀念碑,以此來完成最後的祭奠。

在一片烏鴉的聒噪聲中我站起身來,驚訝地發現我手裏多了一支香煙,正嫋嫋地升起一幕幕令人感傷的畫麵。後來,我失魂落魄地行走在回鎮子的路上,腦海裏始終響著盧梭的一段話:氣候、季節、聲音、顏色、昏暗、亮光、風雨、食物、嘈雜、寂靜、運動、安息,全都影響我們身體的機能,因而也影響我們的心靈……是的,眼前什麼都沒有了,時間和雨水改變了一切。

而在那個梨花怒放萬物叫喊的正午,那個表姐呻喚的春天,以及那個月光晃眼的夜晚,卻是如此固執地鑲嵌在記憶之中,連接著我顛三倒四的敘述―――潮濕的泥地、長翅膀的昆蟲、昏暗的光線、低矮的屋簷、牛車的轍印裏被壓扁的畜糞,空地上被踩在腳下的煙頭和紙片,它們都是生命存在的殘照和時間被揮霍後的證據。

二十年前的麥垛旁邊,我聽到表妹春華的聲音還露珠般滾動如初:“表哥,他們在幹嘛?”

我說:“他們在幹一件醜事。”

見春華一臉茫然,我問:“這男人是誰?”

“是南蠻子阿二。”

“他媽的,原來是他個狗日的。”我憤憤地罵了一句,將一口唾沫吐出了三尺之遠。

“我日他媽的,好惡心啊。”我說。

然後,我拉起春華的手就離開了現場,身後的呻喚聲聲入耳,漸次達到高潮,這給我造成一個錯覺,覺得路邊的池塘裏也響起了嗚哩哇啦的叫聲。而春風浩蕩,吹著我和春華熱騰騰紅撲撲的臉頰,把我們的衣袖和褲腿都灌得老大。

春天一到,阿二租用的馬車會準時出現在河岸上,馬車飛快地拐過一些坡地和小樹林,停留在沙河鎮上的梨花叢裏,在田間勞動的人們習慣地和他打著招呼,幫他把一排蜂箱從馬車上卸下,老人們會幫他支起一隻做飯用的火爐,還有一頂遮蔽風雨的帳篷,帳篷外堆滿了木柴,梨樹間的空地上壘出一個土灶。很快,河岸上空會有煙子懶懶地飄上來,蜜蜂嚶嚶地住進了梨花布置的小房間裏采集花蜜。阿二說梨花蜜屬於雜蜜,除了梨花之外,蜜蜂在春天是什麼都吃的,它們渴了喝草尖上的露水,餓了連河灘上的野花都不會放過。一時間梨花滿天,蜜蜂成群,構成了沙河鎮一年四季中最為壯麗的景觀。

其實我對阿二缺乏了解,隻知道他是個從南方來的放蜂人,我之所以記住了阿二的名字,主要原因在於他是個沒有鼻子的家夥。盡管他看上去肩膀很寬,腳趾長得像牛蹄子那麼大,——在他走過的地方會留下一串牛蹄花。但他的鼻子是兩個黑洞,多年來我都苦於找不到一個恰當的比喻來形容阿二的鼻子,直到有一天我見到一隻大猩猩後才不禁啞然失笑,我在心裏叫了一聲:哈,阿二!至於阿二原本好好的鼻子是如何變得與眾不同的,全鎮子的人都想知道,甚至連鎮上的狗見了他都要忍不住好奇地汪汪兩聲。

人們問阿二:“阿二阿二,你的鼻子是咋回事兒?”

阿二推著一個獨輪車在街上賣蜜,手裏搖著一隻貨郎鼓,他木然地看了對方一眼,並不搭腔。在他吃力地蹬上斜坡,叉開的兩腿之間,偶爾會打出一記悶重的響屁,猶如小鎮春夜的上空響起一記炸雷,石板鋪砌的路麵會微微地顫抖一下。

阿二留給我們的另一個美好印象是一小勺蜜,它讓我童年的味蕾有了苦澀之外的另一種記憶。

春天過了快一半的時候,阿二開始割蜜了,阿二割蜜的消息一傳開,孩子們便會很快麻雀一樣聚集到梨花林裏。這時候的梨花行將進入凋謝期,地上落滿了被風吹落的花瓣。隻見阿二找了一塊鬆明木,放火爐裏烤一會兒,取出後又吹滅,讓鬆明木滋滋地冒白煙。伴隨著我們時不時的嗆鼻聲,蜜蜂大軍聞煙而動。不一會兒,煙霧早已配上了嗡嗡的交響樂,那是蜜蜂尾部發出的美妙音樂。我們嚇壞了,用手抱著頭蹲在地上不敢動彈,腦海裏幻化出阿二被蜜蜂蟄腫脹的臉,一度趴在地上的我會幻想著蜜蜂會不會把阿二塌陷的鼻子再蟄出來,那樣阿二就成了一個無異於常人的阿二。手搭涼棚歪頭瞅一眼阿二,會看見他的手臂和身上都已落滿了蜜蜂,但他絲毫不為所動,兩隻手麻利地打開蜂箱門,然後用刀切下一塊一塊的蜂蜜。我明白了阿二用煙熏是為了把蜜蜂從蜂窩裏趕出來,可以不傷及它們。阿二割完了蜜,會用他的難懂的蠻音和嗡嗡的鼻息混雜的獨特語言講述蜜蜂,說蜜蜂家族裏發生的有趣的事情……最後,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來臨——阿二很神氣地命令我們排好長長的隊伍,每人品嚐一小勺新鮮的蜂蜜,而在此前,我們的口裏早已湧滿了涎水。阿二在給我們吃蜂蜜之前還很會賣關子,讓我們每人叫他一聲“大叔”,說如果不叫就隻能吃到半勺蜂蜜而非一勺,當然阿二的要求得到了蛙鳴般的回應。其實阿二根本不了解我們,別說“大叔”,隻要能吃到蜂蜜,叫“爺爺”甚至“親爹”都是沒有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