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傍晚,董玉芝和馬漢吵了一架,馬漢一氣之下就出了家門。他先是圍著村子轉了一遭,企圖嗅到些熟悉到骨髓裏的氣味兒:幹草、家畜和舊棉絮合成的氣味。然而眼前,舊村正在改造,到處是殘垣斷壁,一片破敗氣象。他來到一株老柳樹旁邊,當年那裏是經常聚滿了人,夏夜裏聽老人講古,聽說書人唱《武鬆傳》,耳畔有起伏的蛙鳴陪伴。如今這一切都不存在了,樹上的古鍾已經鏽蝕斑斑,再也敲不出美妙的亮音,而老柳樹本身也已於十年前死掉,扭曲的樹幹已經糟爛,因為無論做家具還是燒柴禾,它連個下腳料的用場都排不上,也就沒人花力氣將它鋸掉。在馬漢眼裏,老柳樹就像是一具幹屍,成了時光的標本,見證無奈的變遷。馬漢在老柳樹下呆愣半天,突然想起,樹旁邊還有一口老井的,就快步走過去,卻找了很久也沒找到,終於發現有一處凸出的熟土,才知道這口多年前維係著全村身家性命的老井早就被填平了。這讓他不禁在心裏泛起一陣傷感。再往東走,就大不一樣了,遠遠地看到一片新居民區,高樓林立,綠化帶整齊劃一,各種花草在路邊肆意生長著,已經開放了幾個春秋。那裏是新農村試驗點,被一家房產公司承包開發了,村民購房是實行優惠政策的,一部分先富裕起來的村民歡天喜地地喬遷了新居,但像馬漢這樣的低收入戶,卻隻能望洋興歎,把脖子縮在蕭瑟寒酸的老宅院裏。
夕陽如血,在西天緩緩滾動,一圈走下來,馬漢的心涼透了,絕望的汗水塌濕了脊梁骨上方的襯衣,忽然一個念頭冒上心頭:他決意離開這個令人失望的漁村,到森林裏去尋找快活。
說走就走,一個漁民的行動不像官員那般複雜,不需要興師動眾的告別儀式,也不需要搬家公司和隨從,馬漢甚至連給老婆打個招呼的程序都省略掉了,在天黑時悄悄進家,卷起自己的鋪蓋就離開了村子。
現在,鬆濤洶湧的森林裏,馬漢是當地惟一能聽得出各種鳴禽細微區分的人:他能聽出柳鶯與繡眼鳥叫聲的異同,知道黃鸝和毛腳燕叫聲有哪些區別,以及畫眉、灰喜鵲和烏鴉叫聲的突出特征。
每天一大早,他從稻草堆醒來,從幹糧袋裏掏出一塊煎餅吃掉,到溪邊喝口水,洗一把臉,有時把水往頭發上撩兩把,頓覺神清氣爽,然後,他叉開雙腿,站在溪岸邊練習嗓子,調試音域,直至從嘴裏發出清脆的鳥叫。他一叫,眾鳥齊鳴,整個森林翻轉身,就醒了過來,就動了起來。然後,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林中穿行,一忽兒噘起嘴唇,一忽兒手舞足蹈,享受著帝王般的快樂。在那一刻,他覺得就這樣度過一生,死也值了。
森林外的日子在繼續:喧囂、騷動、浮躁、開發……變化無常,像一隻飛速轉動、閃爍不停的塑質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