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縣鐵門,豫西名鎮,坐落在洛陽通往西安的崤函古道上,陸軍上將張鈁的家就在這裏。
將軍有個表弟叫趙文升,住在宜陽縣鹽鎮劉嶺村。劉嶺離鐵門街不遠,離鹽鎮街也不遠,和澠池縣交界,是個三不管地方。趙文升膝下五個兒子,有水地旱地三百多畝,街麵上還開著鹽行錢莊十幾家生意。雖說是大戶人家,但仍然扣屁股嗦指頭,生吃儉用。
清明過後,天氣漸漸暖和起來,趙文升戴頂破氈帽,穿一身補丁衣裳,到村外看莊稼。他五十郎當歲,中等個兒,黑紅臉龐布滿皺紋,好像陳年的核桃,眼睛不大,一眨一眨透著精明。放眼望去,隻見丘陵起伏,溝壑縱橫,遠處可見蒼蒼茫茫的熊耳山。這熊耳山從這邊看過去,還真像一隻狗熊耳朵支棱著。
正在端詳時候,一個剃頭匠挑著剃頭挑子走過來,向他打聽:“哎,老頭兒,你看見劉嶺的趙文升老掌櫃沒有?”
趙文升不緊不慢地走著,好像沒有聽見。
剃頭匠走上前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聲地問道:“喂!你看見趙文升沒有?”
趙文升抬頭,看見他賊眉鼠眼的,臉上有幾個麻子,心想,憑這長相就不是個好貨,便搖搖頭說道:“我耳背,聽不見你說的啥。”
剃頭匠罵了一句:“真他娘的騷氣,碰見個聾子!“挑著剃頭挑子走了。
離鐵門街南寨門不遠,一個青年學生騎著自行車,沿著一道叫澗河小溪走進溝口,他紮好車子,蹲在河邊洗臉,仰望著東西對峙的崖頭,不住地讚歎:“鬼斧神工,黑紅色的石頭真像一道鐵門!”心想,鐵門鎮可能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吧?
也在小溪邊洗臉的剃頭匠,偷偷地打量著他,隻見偏分頭,白淨臉兒,稚氣中透著聰明,穿一身學生裝,幹幹淨淨。剃頭匠試著問了一聲:“回家?”
學生隨口回應:“回家。”
剃頭匠問:“哪村的?”
學生說:“劉嶺。”
剃頭匠聽說他是劉嶺的,站了起來:“借光,請問小哥一路過來,看見趙文升趙老掌櫃沒有?”
學生見他打聽自己的爹,便扭過臉,注意地看著他問:“你打聽他幹什麼?”
剃頭匠拍拍剃頭挑子說:“來為他老人家剃頭。”
學生說:“剃頭,你應該到村裏去找他啊。”說完,騎上車子走了。
剃頭匠追著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去啦,趙老掌櫃不在家!”
趙文升走著走著,看見路上有一堆驢糞蛋兒,還冒著熱氣,他彎著腰正要上前去捧,青年學生騎著車子從坡上衝下來,躲閃不及,將他撞倒,學生自己也翻了個跟頭,跌坐在地上。
趙文升爬起來,磕頭如搗蒜:“好漢!我是趙文升,和鐵門街張伯英將軍有親戚,和張伯英將軍有親戚!”
青年學生也急忙爬起來,上前去扶他:“爹,我是耕郊呀!”
趙文升抬起頭,看見是小兒子,驚喜地:“是老五呀!我當遇見刀客啦。”
趙耕郊為爹拍打身上的灰土,問道:“爹,碰住啥地方沒有?”
趙文升隻顧高興,忘記了疼痛:“你爹我是地裏的料礓石,摔不爛,結實著哩。你不在洛陽學堂裏念書,回來弄啥哩?”
趙耕郊說:“爹,我考上國立西北農學院啦。”取出錄取通知書遞給爹。
趙文升接過來細看,邊看邊說:“這個大學主貴就主貴在農字上了。回去叫你媽、你哥哥、你嫂子們都看看,咱家也出大學生啦。”把通知書交給趙耕郊,挽起袖子把驢糞蛋兒捧進氈帽裏,準備往莊稼地裏倒,趙耕郊看見,趕忙接過來。
趙文升笑著問:“你已經考上大學啦,不嫌糞髒?”
趙耕郊:“爹常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嫌髒,我就不考農學院啦。”把驢糞蛋兒倒進地裏,扭身看著爹一身補丁衣裳,說道,“爹,你老是一身補丁衣裳,該換換穿戴啦。”
趙文升接過氈帽,拍打拍打戴在頭上:“不出門不見客,換啥。”
趙耕郊從身上取下軍用水壺,擰下塞子,說道:“爹,你老人家嘴唇都幹啦,喝口水吧。”
趙文升彎腰在路邊拽了幾棵豬耳朵葉,擦擦手,接過水壺喝水,“這是隊伍上用的水壺吧?”
趙耕郊說:“是,軍用水壺。”
趙文升問:“擱哪兒弄哩?”喝完水,把水壺交給兒子趙耕郊接過水壺,披在身上:“洛陽明德中學軍訓發的。”
趙文升不以為然地:“當學生不好好念書,學那些殺殺砍砍的本事弄啥?也不知道你們的校長、老師是咋當的。”
趙耕郊說:“爹,日本鬼子占了東三省,又想占我華北,學校號召學生,學習殺敵本領,抗日救亡,報效國家。”
趙文升聽到這裏,點點頭說:“嗯,老日的事兒我也聽說過,這世道光有文的是不中,還得有武的。老五,學會打槍沒有?”
趙耕郊說:“學會啦。”
趙文升問:“準頭咋樣?”
趙耕郊說:“軍訓考試,手槍射擊第二名,步槍射擊第三名。”
趙文升從懷裏掏出一把搉槍:“這是一響搉,你亮一手叫爹看看。”
趙耕郊看見搉槍, 意外地說道:“爹,您來地裏還帶著槍呀!”
趙文升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趙耕郊接過槍搉開,槍膛裏露出一發子彈:“搉槍一次隻裝一發子彈,太落後。我們教官的十字連手槍,一次可以裝十發子彈。”
趙文升說:“槍是凶器,不可多用。防身,搉槍足中。”
趙耕郊瞭望了一下,向天上開槍,一隻鷂子應聲落地。
趙文升眉開眼笑地誇獎兒子:“好槍法,好槍法!”
趙耕郊把槍還給爹,跑過去拾起地上的鷂子:“趙文升心裏像是芝麻油裏拌了蜂蜜,又香又甜,他說了聲:“老五,回家。”一轉身,背著手向村裏快步走去。
趙耕郊推著自行車跟在後邊:“爹,今天鐵門街戒嚴啦,隻準出不準進,說是南京要來大官兒。”
趙文升停住腳步不走了:“鐵門街戒嚴,南京要來大官?說不了是你表姑奶奶要過大壽!”
趙耕郊問:“誰是我表姑奶奶?”
趙文升說:“就是張伯英他媽。前幾天我專門去張公館,打聽老太太啥時候過壽,潘副官說,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啥時候老蔣來,啥時候過。今兒八成是老蔣要來啦!”
趙耕郊驚異地:“啊,蔣委員長要來?難怪從新安縣到鐵門街,一路上盤查的那麼嚴。”
趙文升說:“老五,你騎著洋車先回去,把你那幾個哥哥叫回家,咱今兒個就去鐵門街拜壽!”
趙耕郊說:“知道啦!”騎上車子一溜煙跑了。
趙文升捋著胡子,慈愛地看著遠去的小兒子。
劉嶺南坡草木興旺,油菜金黃,棗刺棵裏不時傳出野雞的叫聲。嶺上嶺下一縷縷霧氣漸漸散去,麥地像綠色的緞子,旱地像黃色的綢子,迎著日頭閃閃發光,看來今年又是個好收成。
趙家的幾個長工在犁耙旱地,四野裏回響著吆喝牲口的聲音:
“咧咧——”
“打打——”
磨子耙地粑到地頭,看見了趙耕郊,急忙喝住牛:“喔——”跳下耙,端著笑臉迎上來,“五掌櫃,你回來啦!”磨子眯眯眼兒,扁平臉兒,下巴上有個疤,是他下坡日驢的時候,被驢踢了一下落下的。
趙耕郊向四處望著說:“我大哥、二哥哩?”
磨子用手指了指兩個犁地的:“那是大掌櫃,那是二掌櫃。”
趙耕郊向遠處喊叫:“大哥,二哥,咱爹叫你們快回去!”
老大低頭做活多,開口說話少,一副木訥的樣子,他喝住了牛:“喔——是老五啊。回去弄啥哩?”
趙耕郊說:“去鐵門街拜壽。”
老大問:“啥時候?”
趙耕說:“回去就走。”
老大和老二商量:“老二,我在家拾掇旱地,你跟著爹去吧。”
老二身材單薄,心比較細,他笑了笑說:“我知道大哥怕當客。”
老大說:“規矩多,受不了,弄不好爹就用白眼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