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的都是愛情故事的小說嘛?”我測了測頭,“還喜歡什麼書?”
“《包法利夫人》。”她說。
“也是悲劇故事嘛……”
“那是一種時代的悲劇,不是個人的悲劇。”她說。“其實女性有時比男性更加勇敢,尤其是在那種時代。”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不過,正是在那種時代裏女性所表現出的脆弱鑄造了她們的勇敢。”
我們邊走邊聊著,漫步在石階小道上,來來往往的學生不斷,但我們卻處在一個二人世界。
二人世界?
我的心怦然一動。
那不是用來形容戀人的嗎。可笑,我幹嗎用這個詞?我轉頭看看與我並肩的王君瑉。她的雙手背在背後,一副很開心的樣子。他的臉還是和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樣,紅撲撲的。她此時在想什麼?我無法知道。可以看出,這個初經世事的女孩將心事藏得很深。
很深很深。
“為什麼今天來找我?入學已經很久了吧?”我問她。
王君瑉低頭想了一會兒,抬起頭笑嘻嘻地說:“因為今天心情比較愉快,所以呢,就想起我們學校有個天才,想來拜訪一下,沒想到是你。”
我噗嗤一笑,“你這是什麼奇怪的邏輯啊。”
王君瑉搖了搖頭,說:“其實,我十分欣賞有才華的人,覺得和他們交流會很快樂。那次雨天,雖然話不多,但是我覺得你應該是個很有才華也很溫柔的人。”
溫柔的人?哈哈,從沒被人這麼說過啊。
“對了,你今天為什麼這麼高興啊。那個內向的丫頭到哪裏去了?”我揶揄道。
王君瑉臉一紅,頭低得更深了。“今天,是我生日啦。”從她深邃的黑色眼眸裏我看到的依舊是那個容易害羞的女孩。
“呐,我送你個禮物吧。”我說道。
她有些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高興地點了點頭。
我用手托住她的肩,在她的額頭溫柔地留下了一個吻痕。
腦子一熱,竟做出這種事來。我凝視著她美麗的臉龐,看到了驚奇,看到了不解,沒有恐懼與憤怒。
我在心裏鬆了一口氣。
“生日快樂。”看著她通紅的臉頰,“我喜歡你”始終無法說出。第二次見麵,我吻了王君瑉,卻不知自己究竟是否喜歡她。
12月15日,王君瑉的生日,無風,但很溫暖。
6
瑉兒的日記看了會讓人有些心疼。
我認真地一頁一頁地翻閱,就像是不小心闖進了瑉兒孤獨的內心。瑉兒有過真正的屬於自己的快樂嗎?
2010年4月2日,星期五,晴
想來和宇華已經交往了好幾年了,那次過生日時許的願還真靈呢!說實話,我還是對他第一次吻我耿耿於懷呢,那個壞蛋!嘻嘻,不過還好,後來他一直找我散步談心,不知道算不算負責呢?
昨天是愚人節,媽媽和我說她生病了,我還以為是在和我開玩笑呢,當時還心想媽媽什麼時候這麼有趣了。不過後來一想,媽媽應該是不知道西方的這個節日的吧。於是變得擔心起來。今天晚上我要去醫院看望她,就再過一會兒,大概日記合上之後就會去吧。不過,一個人去有點害怕呢,要不……叫上宇華?會不會太麻煩他了?
7
黑夜,是時間凝固了世界,還是這死掉的世界凝固了時間?我坐在顛簸的公交車上,像是一顆小小的血細胞分子,在錯綜複雜的交通血液中流淌。瑉兒告訴我,讓我陪她去醫院看望她生病的母親,我毫不猶豫地就應了。
手裏拿著的是《安娜?卡列尼娜》,第三遍,真正認真地讀。
三年前,我擺脫了一直困擾著我心神的惡魔。愛與不愛,分明相對的兩個詞,被人性裏分泌出的優柔寡斷牽連,理性與感性的碰撞,讓人四肢麻木,頭腦混亂。
理性終究被感性打敗。
當我再次與女孩麵對麵,外表的冷淡不敵內心的執著。在麵對世界上最純真的美麗時,愛,脫口而出。
“吻了我,表過白了,可不能像小說裏那些不負責任的男人一樣哦。”清吟如響鈴般的聲音在我耳畔回蕩,瑉兒笑著對我說。
“一定!”我用第一次見麵時的那種溫柔鄭重地答應了她,這一次,發自內心,絕無虛偽。
相愛了幾個月後,我便稱呼她為瑉兒,我相信我會一輩子都這樣叫她。往後的許多日子裏,我們一起散步,一起牽著手在大學裏的那座小石橋上,將貼著兩人心願的石塊扔下。我們時常會一起在圖書館裏,欣賞共同喜愛的書。從不去遊樂園的我,有一次竟被她強拉著去了一次。本以為會十分尷尬,卻沒來由地和她一起快樂。
大三的時候發生的事,我記得十分清楚。
當她和另一個男生一起討論她喜愛的書籍時,我卻無法放下。我開始感到心情煩躁,對於瑉兒也不太理睬。大概是說了些傷害了瑉兒內心的話吧,那一天,瑉兒大叫著說:“再也不要看見你了!”然後拋給我一個落寞的背影。
我自認為可以視而不見的,心卻不知所措地疼了起來。那是我才意識到,被打開了的心扉,要想關閉,真的會很疼。我開始四處奔跑,四處尋找。高喊著瑉兒的名字,祈求她的原諒。
每一秒,我都不會鬆手。
三天後,在食堂的某個角落裏,我看到孜身一人的瑉兒。我不由分說地,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衝到她的身前一把抱住了她,青絲間彌漫的香氣鑽入我的鼻子,失了之後的悵然讓我懂得了得到時的幸福。她沒有掙紮。據說,當她離開我的那一天,那個男生向他表白,被她婉言拒絕,然後再無聯係。
我便明白,我們都放不下彼此,因為我們都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
看到《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一句話,感觸頗豐:幸福的人大多相同,不幸者各有各的不幸。
我和瑉兒各有自己的不幸,但我們將會追逐共同的幸福。
公交車停在一棟小區門口時,我知道該是我下車的時候了。
驅散了沉悶的空氣,夜色送來如墨般的寂靜與清香。我使勁地汲取著這香氣。
“宇華!”門口,瑉兒穿著白色的t恤衫與藍色的牛仔褲,遠遠地向我招手。我會心一笑,也伸出手來向她揮動。她一路小跑著撲進我的懷裏。我擁著她,溫柔地撫著她垂下的長發。
或許瑉兒有一個清貧的家庭,但是我知道瑉兒真正快樂過。我親眼見證她的快樂。
8
日記已經快到底了,我的手指再稍稍往下移一些,就能觸到日記的封底了。此刻的我,有些不願在往下翻了,心情也愈發地沉重起來。
2011年3月17日,星期四,雨
媽媽的病越來越嚴重了,由於沒有過多的錢用來治病,醫生說,病情正在惡化,已經擴散到肝部了。我每天都是一下班就急衝衝地趕來。但是無能為力的我隻能看著,寫到這兒,眼淚就忍不住了。宇華也很關心我媽媽,他幾乎是一有空就會趕來看媽媽。媽媽治病的錢我已經付不起了,是宇華一直在用自己辛苦賺來的錢在救媽媽。
我什麼都做不了……隻能在這本破日記本上發發牢騷罷了。
宇華說:“我們結婚吧,隻要我們生活在一起,這樣就能一起照顧媽媽了。”
親愛的宇華,我何嚐不想啊。隻是這樣的話,不就拖累了你嗎?
2011年3月29日,星期二,晴
當醫生說我媽媽隻能活兩年時,我哭得很傷心。況且醫生說這是在有大量藥物輔助和化療的基礎上,否則,媽媽撐不過一個月。
宇華還是每天都趕來,他好像毫無怨言。老天啊,為什麼你給了我一段這麼美好的愛情,卻不能填補一下我受到重創的生活呢?爸爸自從媽媽生病到現在始終沒有出現過一次,估計是在其他地方結婚生子,徹底地忘了我們吧?我恨他!!!
我不能在拖累宇華了,他在我媽媽的病上已經花了五六萬了,那是他自己的錢,他還在用這些錢創業,怎麼能白白地浪費在一個與他毫不相幹的家庭上呢?笨蛋宇華,假如他聽到我這麼說,一定會抱著我說我們是一家人吧?
但是我真的不忍心這樣。以前大學的一個男生說他喜歡我,自從我過去拒絕他後他卻一直放不下我,他家資產有數百萬,他說他願意幫助我母親延續她的生命。但他有一個條件……
條件?我的手抖了一下,日記本差點滑落在地上。難道是……我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9
皮鞋踩在瓷磚上,發出有節奏的“嗒嗒嗒”的聲響,就像是牙齒打顫的樣子。我疾步跑在病房上的走廊上,一扇扇門,像是卡帶後的不斷回放,在我眼前出現又消失。
我快找不到方向了。
然後就聽到了一個悲傷的哭聲。
我放慢腳步,追尋著那個聲音,直到前方的一排長椅上,有個瑉兒的身影。我來到她的身邊,陪她坐下,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背上,試圖安慰她。但什麼也無法趕走她的悲傷。
瑉兒哭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她撲向我的懷裏,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然而我也沒有辦法。相伴了二十個年頭的親人即將離去,這是世上最痛苦的告別。
隻能靜靜地抱著她,救不了她的母親,我希望能做她的守護天使。
過了很久很久。
瑉兒擦幹淚水,站起身來,對我說:“胡宇華,你跟我來。”
我有點發愣,不明白她要做什麼,卻被她拉著手走到了角落裏。
“怎麼了,瑉兒?”我不解地問她,“為什麼今天哭得這麼凶?發生了什麼?”
瑉兒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幾秒後又睜開來看著我。
“我們分手吧。”她淡淡地說道。
我的心猛然一抖。
“你……在說些什麼啊,我可不擅長開玩笑的。”我強裝出笑容看著她,冷汗已然流下。
“我說真的,我們分手吧。我不想再連累你了,媽媽去世之後,我想我會離開這裏,加到其他地方去吧。對不起了,宇華,你還要創業,所以忘了我吧,從今天起忘了我吧。”她這樣說完,轉身跑著消失在轉角處。
我呆呆地站著,一切太過突然。就好像是天塌了。我並沒有流淚,男人不經曆失戀,又怎麼成為男人。
這樣想著,心卻在默默地流淚。
這一次,我再沒找到過她。
10
我放下日記,許久沒有動作。就這樣呆呆地站著,腦子一片空白。痛苦的回憶告訴我,我其實沒有放下。
有些東西,是放不下的吧?
五分鍾後,我拿著日記本轉身打開了門。看完這本日記,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個小時了。男人的臉我已經想起來了,原來就是他吧,那時候的那個男生。但我能怪罪他什麼呢?命運的齒輪不在他身上,也不在我的身上。
“您看看有您需要的東西嗎?”男人問我。
我將這本日記給他看了看,“我就需要這個。”我說。
他點了點頭。
“瑉兒整日傷心難過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是你家道沒落之後麼?”我想起什麼來,便問他。
“不是吧,婚後她一直不是很開心。不過我想和我不務正業也是有關係的吧。”男人臉上帶著深深的歉意。
“我想也是吧。”我出門前這樣說道,“好好找份工作吧,不要因為瑉兒的死太過傷心了。”隨後,我將門重重地關上。
瑉兒為什麼自殺,她從沒在哪裏說起過,日記本上也找不到痕跡。不過,我想,一個不快樂的女孩會覺得死更加輕鬆吧。
即使她曾經很快樂。
我拿著日記本,一路來到瑉兒和她媽媽所葬的墓地。在瑉兒的墓前,我一張一張地將日記本燒掉。因為這是她內心的世界。我從隨身攜帶的小包裏又掏出一本書。
《安娜?卡列尼娜》。
這個多年前害羞內向的女孩最愛的一本書,如今的命運竟和書中的女主角一樣,悄然離開了人世。我把書扔進了燃燒著的桶內。它慢慢地化為了煙塵,與瑉兒一起消失在這個世界。
看著葬在瑉兒旁邊的他媽媽的墳墓,我想起了我和瑉兒的最後一次見麵。
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和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一樣。我遠遠地就看見瑉兒撐著傘站在他媽媽的墓前。我走上前去時,她便發現了我。
但她沒有逃開。隻是靜靜地站在那兒,等著我走到她的身邊。
“宇華。”她的眼中泛著淚光。“對不起。”
我歎了口氣,扔掉了手中的傘,擦拭著她不小心劃出眼眶的淚水。“現在說有什麼用,你都是別人的妻子了。”
“能讓我來為你撐傘麼?”我伸出手,“就像第一次的時候。”
她點了點頭,把手中的傘交到我的手裏。
我撐著傘,右手搭在她的肩上。兩人不出聲地站在他媽媽地墳前。一站就是好久。
分別時,我走得很慢,出於一種如同沃倫斯基一樣的心態,我希望瑉兒能夠拉住我的手,拚命地挽留我。這種罪惡的心理剛才萌發就被我理智地打壓下去。看了三遍小說的我,不會犯那樣的錯。
瑉兒確實拉住了我,但她隻對我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要求。
“吻我。”她說。“像你第一次那樣地吻我,不過,這一次我要你吻我的唇。”
我微微地笑了笑,將她溫柔地擁入懷中,夾雜著落下的雨水,在她粉色的唇上,留下了一個永遠不會退散的愛的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