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顯德二十六年,夏六月,汴京,大內,純和殿。
又是一個窒悶的黃昏,層層疊疊的碧綃紗幔被玉鉤束起,瑪瑙紅地衣角上鎮著鎏金香獅子,冷煙從獅子口裏嫋嫋噴出,瑣窗外,暮雲低黯,枝上鳴蟬唱得聲嘶力竭。
殿門口隱隱飄來人聲,刻意壓低了聲音,“愣著作甚,還不趕緊去粘下來!”
有人細聲應了,腳步匆匆去遠。
裙裾悉悉索索,碧溪輕輕走進來,見我看她,笑道:“小姐可好些了?奴婢已叫人煎藥去,一時便好。”她走到狻猊香爐旁,拿起銀香箸撥撥霜灰,從黑漆螺鈿香盒裏取了一粒香丸投進爐中,殿中原本清冽的香氣又濃了幾分,她走近床邊笑道:“小彌這‘寒玉冰’配的當真是好,聞著就清爽,偏生還能治病。”
我眼望著紫綃帳子頂,懶懶道:“隻是輔助治療而已,對了,你讓他們別熬藥了,我喝了這麼多年,煩也要煩死了。”
“這如何使得!”她急道,“小姐自那年……傷了心脈,便是胡先生也未去得根兒,一遇雨天便心口疼,”她軟聲哄我,“奴婢知您不好受,吃了藥,身上多少能舒坦些,您說是也不是?再者說,您身子不爽利,聖上也擔心不是?”
我瞥她一眼,輕笑,“碧溪呀,你這舌頭越來越象流雲了。”
門簾上的紅絲串珠清脆碰撞,殿門口有淡淡的藥香飄進來,我翻身向床裏,閉上眼。
腳步聲細碎,到了跟前,碧溪輕喚:“小姐,藥已煎得了。”
我閉目道:“睡眠中,請勿打擾。”
忽聽門口宮女齊聲道:“恭迎聖駕”。
“免。”彈性有力的腳步聲進到殿裏,碧溪和小宮女也趕緊跪下見禮。
“平身罷,咦,母後睡著?”
“啟稟陛下,太後娘娘的藥剛煎得了……”
“嗯,”聽動靜是有人在床前撩衣襟跪倒,朗聲道:“孩兒給母後請安!孩兒伺候母後吃藥。”
暗歎,我道:“碧溪,你們下去吧。”
“是。”
略等了會,我回過身,斜睇著床前跪著的人,“行了,人都出去了,還裝什麼。”
柴宗訓嘻嘻一笑,也不跪著了,扶我坐起,推開山枕,抓了隻隱囊墊在我腰後,他從旁邊矮幾上端起黑釉藥盅,笑道:“年輕美貌的老媽,親愛的媽咪,該吃藥啦!”
失笑,真不愧是我調教出的兒子!我看著坐在床沿上的人,視線滑上他的眉毛。
英挺的劍眉,這是他臉上最象榮哥哥的地方,都說兒子象母親,確實如此,尤其那一雙眼睛,長在符皇後臉上是美目,長他臉上就隻能算桃花眼了,我歎口氣,榮哥的兒子居然長了桃花眼……
桃花眼閃閃,“媽,您莫不是在感歎兒子怎麼越發帥了?”
“切,比你爹差遠了!”
“嗚嗚,我被嫌棄了~”他換了個腔調,“老媽,為了年輕美貌,乖乖吃藥吧~”
“少來,那藥苦死了,我不吃!死小彌,臨回蝴蝶穀度假居然又修改了方子,比過去更苦了!恨。”
“良藥苦口利於病嘛,藥吃一段時候方子總是要調的,師兄做起這些事自來嚴謹。”
“對了,我倒忘了你們是一夥的,怎麼跟你訴苦,”我笑歎,“我兒子管我弟叫師兄,這是什麼詭異的關係啊~”
“還不是當年您讓我拜在師父門下……”
是啊,是我主動找老妖精提的呢,實力才是硬道理,宗訓不能跟榮哥學武功,總要給他找個高明的師父,我本來想,如果老妖精不答應就跟林逸白說,他肯定不會拒絕我,沒想到初一見麵老妖精就喜歡的不得了——因為見麵那天宗訓在待客的坐褥上撒了把蒼耳……於是被老妖精讚為“聰黠類己”,哭著喊著收了徒,不過我跟他約定隻許教武功,不許教毒術,還被老妖精嘮叨了N久“棄本逐末”呢。
雖然嘮叨,但我知道他們都是關心我,想幫我,那段時間,真的很艱難……
“親愛的老媽,兒子手都舉酸了~”宗訓耍賴。
我接過藥盅,喝了一小口,放在一邊,不待他開口我搶先道:“宗訓,我有話跟你說。”
我拉住他手,幽幽歎道:“兒子,我陪了你二十年,現在,是該去陪你爹了……”
“母後!難道孩兒做錯了事?”
“沒有,”我微笑道:“你做的很好,一個優秀帝王該做的你都做了,自從你十八歲率軍親征,隻用了八年就統一了南邊,比我跟你講過的那個姓趙的用的時間還短……”
“全虧母後廣行德政,澤被天下,”他插嘴,“我大周休養生息多年,孩兒統一諸地不過是厚積薄發,水到渠成,唐、蜀苛稅酷刑,民不聊生,王師所到之處,大有開關獻城的,這兩地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其他,且說去年我打到南漢,南漢偽帝倒行逆施,為保帝位殺了十三個皇弟,還把幾名美貌侄女納入後宮,這些獸行且不提了,我還聽說一個奇聞,那昏君言道人人都可能存著不臣之心,隻有閹豎忠心不二,所以要做他的官,必須先得自宮!哈哈,如此昏聵無德,如何能不亡呢!……哎呀,”忽然他麵有赧色,“我居然和母親說這些……孩兒失言,該打該打,母親莫怪!”
我笑,“行了,說都說了,有什麼的。”
他也笑了,“一不當心就說出來……我還記得小時候,隻覺您就是一個朋友,可以隨意說心裏話的好朋友……”
“咳,你小時候覺得我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