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校長醉亂(1 / 3)

這段日子吳二東顯得異常興奮,他與肖梅偷偷戀愛了,這是他活了二十二歲第一次品嚐到戀愛的滋味。就因為這,一向戀家的吳二東經常借故吃住在公社,回三道坎的次數在減少。但是,他畢竟是孝子,還沒有完全沉溺在卿卿我我中不能自拔,他心裏時常會矛盾重重。今晚,吳二東決定不再與肖梅纏綿了,要回一趟三道坎,去看看病重的母親。

公社機關設在桃花鎮上,離三道坎不過五裏路,蹬上自行車十幾分鍾就能到。吳二東到過去的老校長,現如今已是桃花鎮公社黨委書記劉貴的房間來告假。吳二東的差事類似於秘書,但沒有秘書的名分,他就是個農民,被抽調到公社來給書記寫寫材料跑跑腿兒,人們管這類人叫“借幹”,“借幹”隻要一動彈,就必須告知書記他的去向。

吳二東輕輕推開劉貴的房門,沒等開口告假,劉貴就指著一把木椅,讓他坐下,說正好有幾句話要和他聊聊呢。吳二東心想,劉貴是個話嘮,這一聊就不定聊到什麼時候,回三道坎的計劃沒了希望,於是就把告假的話咽了回去。劉貴往爐子裏加足了塊煤,手裏依舊攥著爐鉤子不撒手,坐在吳二東的對麵,笑眯眯地看著吳二東說:“二東啊,在談女朋友,對吧?”沒等吳二東回答,他又說:“一定得慎重啊,還得專一,腳踩兩隻船很危險,要是同時踩多隻船,你就一隻也踩不住,到頭來就會掉水裏淹死。哈哈哈,到那時我看哪條船上的女主人都不會撈你,你信不?”劉貴態度溫和,語氣調侃,還哈哈地笑,沒有批評指責的意思,倒像是在逗悶子尋開心,但吳二東的心裏著實有點發虛不自在。爐子裏的火旺起來,一壺水燒開了,在爐蓋上噝噝作響,吳二東起身想把開水灌到暖瓶裏,劉貴攔住他,說:“坐著吧,甭灌,有點水蒸汽揮發著屋子倒不幹燥。”屋子裏的水汽彙聚到玻璃窗上,變成彎彎曲曲的細小水流,像無數條蚯蚓在蠕動,讓人看著麻心。

吳二東低著頭,不敢直視劉貴,他不明白劉貴說這話到底是何用意,但是他還是被劉貴說得後脊背冒出一層汗。劉貴在桃花鎮做過五年的中學校長,可謂桃李滿天下,吳二東就是他很得意的一個門生。劉貴知道他這幾句話足以讓吳二東心亂如麻,他見好就收,輕輕地歎口氣說:“二東啊,你看我還是先前當校長的那一套,永遠拿你們當我的學生,其實,生活中的私事我沒必要管得那麼寬,不管吧,又怕……嗐,怎麼說呢,總之,我相信你們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屋子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劉貴卻一口一個“你們”,吳二東已經明白了劉貴的所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突然把眼前的劉貴與蔣介石聯想到了一起。他剛剛看過一本名叫《蔣介石傳略》的書,是梁主任借給他的,在香港出版,大陸還屬於禁書。書裏的蔣介石身兼了委員長,總裁,總統,還兼了什麼他沒記全。那麼多的要職,可跟他跑了一輩子的那些黃埔係將軍們私下裏隻稱蔣介石為校長。吳二東還聯想到了古代的一甲進士及第,二甲進士出身的那些翰林們,其實皇上就是他們的校長。吳二東沮喪的同時也被自己有趣的聯想欣慰了一下。他正正身子,誠懇地說:“校長,你應該說,你要不說給我,我這心裏還壘著坯呢,你放心,我能把感情的事兒處理好,決不給你丟臉。”劉貴不住地點頭,已收斂的笑容又露出來一次。劉貴把和了水的碎煤連續向爐子裏鏟了幾鏟,旺火就被壓住了,再在中間紮一個漏眼兒,一直到第二天早起火不會再燃起來,也不會滅掉,這是臨睡前他要做的最後一項工作。

吳二東離開劉貴的房間來到院子裏,貪婪地深吸了幾口涼氣,昏昏沉沉的腦袋清爽了許多。“三星”已經偏到了西南方,盡管他已經是每月能掙上二十四塊錢的“借幹”了,但還沒能混上一塊手表戴。他從小就跟老輩人學會了白天看太陽,夜裏看“三星”的技巧,他抬頭望了望“三星”,就知道大約快半夜了。前半夜都在聆聽劉貴的訓導,那四個小時不緊不慢,不冷不熱的良言,像一團沒彈透的籽棉打著疙瘩把他的心給塞滿了。他強迫自己靜下來梳理梳理頭緒,劉貴言之有理,有些事是得該回避的回避,該放棄的放棄,不是自己的就不能伸手,伸手必被捉,麵對錢財是這個道理,麵對女人同樣如此。他的奮鬥目標是能夠像劉貴一樣,甚至超過劉貴。他還記得有一次劉貴給他們上時事政治課時說的一句玩笑話,“別看我現在是你們的校長,沒準十年八年後就從你們當中冒出個縣長市長什麼的,我不敢小瞧你們喲。”一句不經意的玩笑話讓吳二東記住了。他在仕途之路上還沒邁步呢,就被女人纏了手腳,而且一纏就是三個,情況的確有些嚴重。吳二東由沮喪變得茫然起來,他現在什麼都不願再想,就想先好好睡一覺,雖然他預感今夜要失眠。他走到自己房前,推開門,見陸英坐在他的床上手裏拿著一本書。陸英見吳二東進來,放下書,站起身望著他笑著說:“看什麼呀?你門沒鎖,我來給你看家呢。喂,什麼重要的事呀,一談就是半宿?”吳二東想不到這個時候了陸英不在分機房裏值班,竟跑到他的房間裏看書,還美其名曰在給他看家。吳二東越發佩服劉貴的明察秋毫和及時提醒,看來他真是陷入了三個女人的包圍。陸英就是其中之一。

陸英是吳二東同屆不同班的高中同學,家就住在桃花鎮上。在桃花鎮方圓幾十裏的鄉間,陸英無論是容貌才氣還是家庭條件,都能稱得上是一流的,幾乎所有的男生都喜歡她,可臨到畢業時卻沒有一個男生向她有所表白。這幫剛剛懂得愛情的準男漢子們多數都懷有自卑心裏,認為自身的條件無法與陸英相配,不得不用理智壓抑著躁動和亢奮,外表裝得很紳士,故意對陸英視而不見,但心裏卻裝滿了她,隻能在夢裏享受纏綿美妙的快慰,夢醒之後,無不留下說不清的失落和悵然。也有不甘心的,像個獵手,在獵物旁徘徊著守望著,等待尋覓著機會,但臨了還是不敢上前表白。女生們正好與男生的態度相反,好像從小到大陸英就沒有交到過知心朋友,到高中階段就更加淒涼,女同學甚至是在有意識地集體孤立她。又應了那條陋規則,女人之間極少相互欣賞,出眾的女人十有八九會遭到同類的妒嫉。可悲的是,所有這一切陸英都渾然不覺。

吳二東沒法告訴陸英劉貴與他談話的內容,哪怕是透露給她一點兒梗概,陸英的自尊心都會承受不住,吳二東不想傷害她。半夜了,陸英獨自一人在這裏等他,聲稱是在為他“看家”,其真實目的吳二東心裏明鏡似的。陸英一直在想辦法攻克吳二東,吳二東也一直在裝傻充愣,可吳二東越是裝傻充愣,陸英攻克他的欲望就越強烈。吳二東既矛盾,又無奈。他曾在心裏一千遍一萬遍地追問自己:別人求之不得的好事,自己為什麼就不能接受呢?是陸英不好嗎?是自己清高嗎?都不是。答案隻有一個,陸英再好,卻不能讓他心動,愛情就是個怪物,他就喜歡上了在他跟前總是吆五喝六的肖梅。肖梅已經牢牢地占據了他的心,他格外看重這塊人生第一次接觸就給他帶來無限美妙和幸福的愛情領地。他要像珍藏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一樣小心地嗬護著,決不丟掉,也不許別人再染指。他迅速地搜尋能夠冷卻陸英熱度又不使她傷心難堪的辦法。在老峪兒山上那天,實際上他已婉轉回拒了陸英,但陸英仍不退卻,這讓吳二東好生為難。吳二東呆呆地站在陸英對麵一時語塞,倒是陸英噗嗤一聲笑了,說:“有秘密,是吧?不想告訴我就算了,你不說我早晚也能知道。”陸英把書放到桌子上,忽閃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有些疲憊的吳二東說:“喂,你是願意我再陪你坐一會兒,還是願意我馬上離開?”這除了傳遞愛的信息並沒有實際意義的問話從陸英的嘴裏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每一次吳二東都是嘿嘿一笑,算是不置可否的變相回答,可是今天,經劉貴訓導後,他再也笑不出來了,兩眼直盯著陸英不知如何是好。陸英的眸子一亮,白皙的麵孔瞬間鍍上了一層紅暈。吳二東觀察到陸英有些反常,為了舒緩一下尷尬的局麵,他轉過身把敞著的房門關上了。這時陸英一步跳到他的身後,沒等他再轉過身來就從後邊抱住了他的腰。一股雪花膏味道夾雜著女人特有的奶香氣息讓吳二東心跳不已。正當他不知所措時,陸英的手沒有鬆開,人卻轉了半圈轉到了他的對麵,頭順勢埋在了他的懷裏。吳二東下意識地摸索到陸英的雙手試圖掰開時,他一下子就感到了這分明就是“鉗子”。陸英就這樣雙手扣實緊緊摟住吳二東的腰,頭伏在吳二東的胸膛上,側耳聆聽從吳二東心髒中發出的咚咚的聲響,貪婪地呼吸著吳二東身上散發出的男人的氣息。這一幕發生得太突然,吳二東像木雕泥塑僵在那裏,好在他還清醒,方忖不亂。他十分了解此時此刻的陸英,隻要他稍加回應,頃刻間幹柴烈火便會燒起來,把他們燒成一團,燒得一塌糊塗。這也許是陸英心甘情願的,但他不能,他必須為陸英負責,他更要為自己的真實感受保留著一份純粹和神聖。吳二東很痛苦,他把手一左一右扶住陸英微微顫抖的肩膀就不動了。大約有十分鍾,像是過了半個世紀,陸英才緩緩地鬆開手,把吳二東推開,理了理有些淩亂的頭發,臉頰的紅暈褪去了,臉變得有些蒼白,眼睛裏噙滿了淚水。吳二東慌忙把自己的手絹掏出來遞給她,陸英攔回去,隻用手背兒抹了一把,淚水立刻就把臉浸遍了。她低著頭說一句“二東,你可別笑話我”。然後就轉身拉開門,一隻手掩著嘴跑回了對麵的分機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