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沒見十公主,乾隆心裏異常思念,閑來借著到永壽宮看望身有小恙的容妃的機會,叫保姆奶娘抱出十公主來。甫一見麵,他就心疼起來,十公主兩隻大眼睛都哭腫了,撇著小嘴,見到他就幾欲放聲兒。
乾隆不等她下地請安,忙從保姆手中接過來親手抱著,先問了兩句:“乖乖怎麼了?”接著怒氣勃發問伺候十公主的宮人:“怎麼回事?誰惹得公主不高興?眼睛腫成這樣,虧你們也放任著不哄不勸!”
嚇得為首的精奇嬤嬤趕緊跪倒在地:“回皇上的話,奴才勸了,也哄了,隻是沒有用處。十公主是……是想她親額娘了,晚上白天的,都是想想就哭,想想就哭……”
十公主帶著奶香氣的聲音略有些沙啞:“皇阿瑪,是不是額娘犯錯誤了?皇阿瑪你讓我見見額娘好不好?我怕!……”小手揪緊了乾隆的衣襟,把那厚實的緞料捏得盡是褶皺。
乾隆道:“你額娘是犯了錯誤,如今在自己宮裏思過,不適宜見你。你別怕,不過是妃位降為嬪,少點宮分,少點服侍的人,拿些錢賠償那個宮女的家人。沒有大妨礙。”
“真的?”十公主眨巴著紅紅腫腫的眼睛,濕漉漉的睫毛一扇一扇的,“皇阿瑪和我拉鉤鉤!”說完,伸出粉白的小手,翹起胖嘟嘟的小手指。乾隆含著笑也伸出大手,用小拇指在她的手指上勾住拉了兩拉:“瓏兒滿意了?”十公主的臉像綻開了花兒似的,帶著淚痕咧開嘴來。
乾隆見她一笑,心裏縱有萬般的煩惱都要丟開,抱著她坐在椅子上,輕聲細語問:“沒幾個月要過年了,又是瓏兒的生辰。這回想要什麼賞賜呢?是白玉娃娃,還是西洋來的自行小人偶?”
十公主到底還是個孩子,剛剛得到父親千金一諾的承諾,又聽說可以挑選賞賜,立刻改換一副眉花眼笑的神色:“阿瑪阿瑪,我要一匹小馬!”
乾隆皺眉道:“你過了年也才五歲,怎麼能騎馬?!”
“不麼不麼!我就要小馬!”十公主扯著父親的衣襟,扭股糖兒似的搖著他,怕他聽不分明,幹脆一翻身跪在他大腿上,拉住乾隆的耳朵,湊到他耳邊大聲說,“阿瑪秋天帶哥哥們去獮獵,不帶我!我要學騎馬,要學拉弓,要學打兔子、山雞和老虎!我要和阿瑪去獮獵!”
“你還小……”
這一句話著實無力,十公主變本加厲:“不麼不麼!明明是皇阿瑪不疼瓏兒了!明明是皇阿瑪說話不算數!……”把乾隆搓揉得一團泥似的。他隻好繳械投降:“乖瓏兒,別嚷嚷,阿瑪年紀大了,耳朵可經不起你折騰。好吧,過年給你弄匹小馬,但沒人陪著不許騎!也給你做把小弓,趁現在沒人叨叨,抓緊玩吧!”
在永壽宮折騰了半天,連原本要去看望的病人都忘記瞧了。乾隆直到親自把十公主哄上床歇午晌,看著她終於閉上眼睛睡著了,才親了親她圓嘟嘟的小臉蛋,依依不舍地離開。
用過晚膳,依例是翻膳牌,乾隆看著敬事房太監恭恭敬敬高舉著擺放綠頭齎牌的大銀盤,思忖了一會兒,特意找出被降為惇嬪的汪氏的一塊,輕輕翻過來。
晚間,惇嬪怯生生地來到燕喜堂裏,乾隆已經換上了香色薄綢寢衣,坐在條炕上看書,瞥眼見惇嬪打扮得極其入時:簇簇新的繡墨綠蝴蝶的銀朱色袍子,繡粉白牡丹的淺湖色坎肩,衣襟的第二顆扣子上掛著自己賞賜給她的紅寶石數珠;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苟,亮得能滑下蒼蠅一般,點翠的鈿子,珍珠的串花,金鏈掛著的步搖,編結繁複的流蘇,鎏金琺琅彩的壓鬢……豔光幾乎蓋住了她那張粉光脂豔的臉蛋兒。
乾隆不知是不是好笑她的無知,微微地笑了一下,任她蹲在那裏行禮半天才叫她起身。惇嬪心裏有些擔憂,小心地向上瞟了一眼麵前的君主,見他蹺著腳仍顧著自己讀書,怯怯道:“奴才伺候主子洗腳吧……”
乾隆從書裏抬起眼睛看看她,閉上眼睛微微頷首。惇嬪如臨大赦般疾步到外間要熱水,親自端著盆蹲在腳踏下,仔細為乾隆褪了軟鞋,解了襪帶,把他的腳放在水裏輕輕搓揉。乾隆這才道:“你不覺得委屈?”
惇嬪一滴眼淚落在盆裏水中,生出一圈漣漪,她怕湮掉了鉛華,也怕又惹了聖怒,趕緊偷偷擦掉另一邊的一滴淚,強笑著道:“奴才犯這樣的大過錯,皇上寬仁,隻是予以薄懲,奴才謝皇上的恩還來不及,怎麼敢委屈?奴才隻是覺得自己年輕不成事,還叫皇上生氣操心!……”
乾隆未免也有些憐她,道:“你知道就好!若不是為了瓏兒,朕真恨不得黜了你的位號,給後來人儆誡!”他見惇嬪立刻又是泫然之色,歎口氣說:“瓏兒想你想得晝夜都在啼哭,朕今日事閑去看望了她,哭得兩隻眼睛跟水蜜桃似的,朕心裏可不刀絞似的!不過令已經下了,再讓她回到你那裏也不合適了。你和容妃走得也近,日常無事,不妨去看看瓏兒吧,解解你,也解解她的思念之苦。——後宮裏,母妃不能撫養親生兒女,你也不是頭一個,也想想開些吧!”
惇嬪畢竟還是十公主的親娘,想著女兒晝夜啼哭、不思眠食的模樣,亦是心疼得落淚。
乾隆從盆裏抬起腳,惇嬪忙幫他擦幹,親自端了水又送出去,這才回身過來,熄了一大半的燈燭,在昏黃的光色下期待著,果然覺得乾隆探手撫了撫她的腰身,便順勢倒在他懷裏,皇帝近七十的年紀,後宮嬪妃沒有選擇權,隻有巴結他一個人的機會,不知道他年紀輕時是怎麼樣的,但現在胳膊依舊有力,胸懷依舊堅實,這讓她無處安放的心踏踏實實下來,口中呢喃道:“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