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就出來了。
沒有通知人,也自然沒有人接。
並沒有實時去找投宿的地方,隻在市中心閑蕩。
人,無數的人擠在街上,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多的人,猛然驚醒是下班時分。
年輕人特別多,走路都有一種特殊的節奏,衣服磨擦的聲音,刷刷刷,像軍隊。
他們都要到什麼地方去呢?是事業的巔峰,抑或理想的國度?
真羨慕,那麼整齊那麼漂亮,女郎們一式的濃妝短發套裝高跟鞋,令局外人自慚
形穢。
坐在咖啡座叫杯礦泉水,發了許久的呆。
到什麼地方去呢?
銀行已經休息,沒有現款怎麼走路?
可以覺察到,這兩年來,社會已發生許多變化,短短二十多個月,對別人來說,
不過是平常的數百天,但對我來說,恍然隔世。
疲倦的站起來,該去投靠什麼人呢?
先得問問自己,最想見的是什麼人?
找到公用電話,還得細看使用指示,放下硬幣,撥動號碼。
熟悉的聲音來接聽電話。
我僵硬的麵部肌肉略為鬆弛,露出一絲笑容,低聲問:「菊新,菊新?」
對方呆了一呆。「請你等一等。」然後提高聲音:「媽媽媽媽,你的電話。」
媽媽。
是菊新的孩子。聲音同菊新一模一樣,那小女孩不過三、四歲模樣,怎麼大得這
麼快?天忽明忽滅,孩童忽小忽大,嗬,時間就這樣溜走。
「哪一位?」
「菊新,我就是湯毓駿。」
她沒有實時作出反應,足足靜默三秒鍾,我緊張的等她開口。
菊新歡呼。「你在哪裏?」她一腔熱誠盡發揮在這四個字中。
老好菊新。
上帝可憐我,給我菊新。
「街上。」
「我馬上來接你。」
「菊新,銀行關了門,我隻想借宿一夜。」
「你在什麼地方?」
「單身女人真不容易--」
「夠了,我立刻開車出來。」
「我知道-住址。」
「我們搬了家,在同一區,但地方比較大,你恰好可以住書房,幸虧電話號碼沒
改。」她念出地址。
「一小時後我上來。」
「毓駿,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一小時後我上來。」
「-不是要去找李-吧?」
「正是。」
「不必了。」
「菊新,一會兒見。」我掛斷電話。
雙手插在袋中,是的,正想去找李。
真可笑。一下就給菊新猜中。
李-又有沒有搬窩?
如走錯空間的浪人,摸不到熟悉的門口,即使找著熟悉的門口,出來應門的人,
已麵目全非。
菊新說得對,為什麼要去找李-?過去的理應屬於過去,為什麼這樣倔強?
抑或過去根本沒有過去。
站在路邊三十分鍾,才叫到街車,啊,這是個真正車如流水馬如龍的都會。
但一切的繁華與我有什麼關係?
車子往郊外李宅駛去,李-一直有兩個家。
走上這條路,猶如尋回舊夢,然而那並不是一個好夢。
我給司機一張鈔票,請他等我。
伸手按鈴。
應門的是菲籍女傭。「找什麼人?」
「李先生。」
她轉過頭去。「裘小姐裘姐,有人找李先生。」
我不言語,隻要他沒搬走就好。
女傭的身體阻擋門口,不讓我進屋。
一會兒傳來高跟鞋閣閣聲,一個靚妝麗人出現在門口,極白晰的皮膚,襯著黑色
絲絨衣裳,絲襪上閃閃生光鑲著水鑽,這一定是時下最流行的打扮。
傍晚她麵孔上的化妝還異常亮麗,油光水滑,證明她還年輕,頂多隻有二十四、
五歲。銀紫色的眼蓋,銀紫色的唇,眉毛畫得極粗,十分神氣。
她自然是李-最新的女友。
「找李-?」她問我。
我點點頭。
她實時留意到我身邊的行李箱。
「李-還沒有下班,通常他要到九點鍾才回來。」
社會比從前更繁忙,以前七點多他也可以到女友處。
「請進來喝杯茶,等一等。」女郎非常客氣。
我搖搖頭。
「你是李-的親戚吧?」
「請告訴李-,我來過。」
「尊姓大名?」
「湯毓駿。」
「好,我通知他,但是他知不知道如何同你聯絡?」是個辦事的人,絕不敷衍,
非常認真。
很替李-高興,這麼出色的人才。
「會知道的。」
女郎點點頭,送出來。「要替你叫車子嗎?」
「有車。謝謝。」
她關懷地看著我離去。
離遠更覺她五官分明,不折不扣是個美人兒。
我低下頭看自己的雙手。
美人兒。
也得靠環境與心境扶一把吧。
車子轉到菊新家附近,我剛抬頭找門牌,一眼看到她身披鬥篷站在那裏等候。
心頭一熱,叫聲「菊新」。
她奔過來,我下車,兩人緊緊擁抱。
菊新激動異常,飲泣起來,我拍她的背脊。
「喂喂,在這種情況下,如有任何人要哭,那人應是我。」
我倆拉扯著上樓去。
以前一廳一房小住宅現在換了一千平方米的大公寓,露台對牢海,港口燈光燦爛。
一進門我便笑。「很發了點財的樣子,來,讓我看清楚你。」
菊新說:「老多了。」
是因為打扮的緣故,此刻她頭發紮成一條馬尾巴,脂粉不施,眼睛紅腫,自然有
點憔悴。
「看,才兩年而已,老什麼……有沒有添丁?咦,孩子呢?」
四處張望,這才發覺屋子裏隻有我同她。
「-的先生呢?」孩子呢,傭人呢?
菊新不出聲。
我實時明白了,不作聲。
菊新找來手帕,擤擤鼻子,接著給我做一杯薄荷蜜糖茶。
淡綠的茶飄起一股清香,兩年多沒喝這個玩意兒,竟有種陌生感覺,怔怔的握住
茶杯,不知所措。
半晌我說:「他們怕,所以避開我。」
「不要去理他們。」
我放下茶杯。「別傻了,快叫他們回來,我這就走。」
菊新拉住我。「你這不是故意叫我為難?他們走,你也要走,我白做醜人,豬八
戒照鏡子。」
「他們總比較重要。」
「他不見得從此休了我,你放心在這裏暫住,他同孩子在外婆家,不會有事的,
別令我為難。」
菊新真的急了,頭發披下一角來,手緊緊拉住我的手。
我笑。「好,鵲巢鳩占,我留下來。」
她總算鬆口氣,拖鞋聲啪啪的進房去給我預備洗澡水。
菊新一離開,我的臉便掛下來。
並沒有學乖,怎麼做這樣笨的事?才一個晚上罷了,無論張羅什麼地方,眠一眠
算數,現在跑到菊新這裏來,害他們兩口子吵架,她丈夫還立時三刻帶了孩子離家出
走,可見鬧得很厲害。
適才菊新流淚,不見得全是為了與我重逢。
畢竟是老朋友,擔這樣的關係。
我輕輕坐下,怕坐重了,沙發會叫痛。隨即又笑起來,都是為著不習慣。有一個
家真是是好,嚕嚕蘇蘇的可以收藏許多東西,牆角停著孩子紅色的腳踏車,茶幾上攤
著課本,一隻煙灰缸擱一邊,剛剛打電話來的時候,父女想必正在教功課。
也不必太過自責,隻打擾這個晚上而已。
菊新丈夫知道我的故事,不然不會激烈反對。
菊新在臥室裏說:「毓駿……」
因離得遠,沒聽清楚她說什麼。
立即站起來,側目細聽,自己都為這個動作吃一驚,何須這麼殷勤侍候,幾時變
得這麼精乖懂事,又連忙坐下。
舉止實在失常。
就算怕我也難怪,是與普通人有點不同。
倘若半夜起來難為他們一家,尤其是孩子,那還當了得。
是應該小心,躲得遠遠的,像古人重陽登高,避開瘟疫。
與他們家這樣的交情,也不能得到稍微不同的待遇。
人們太愛護自身,這也是應該的,總不能人人像我。
菊新出來說:「我已辭去工作。」
「那也好,」我說。「現在外頭市頭如何,像我這樣一個人,可以拿多少薪水?」
菊新坐下來。「謝天謝地,這是你唯一毋須擔心的事,你何用找工作,吃利息也
吃不光。」
「沒事做很悶的。」
「有錢你怕沒事做?你以為小職員清晨搭地鐵趕命是去做事?那叫去討生活糊
口!」
菊新比從前激憤得多了,生活就是這樣,漸漸叫人嚐遍苦澀,再天真活潑可愛的
女孩,也慢慢變為魚眼珠,不再閃爍。
「見到李-了?」
「他還沒下班。」
「他很吃得開,照片名字時常在報紙財經版注銷來。」
「他一直希望揚名。」
「他現任女友是--」
「我見過她,她長得十分好。」
菊新看著我。「毓,怎麼辦呢?-已失去一切。」
「不,我沒有,我隻失去兩年時間。」
「你打算從頭開始?」
「是。」
「讓我幫你。」
「不,我會照顧自己。」我按住她的手。
我浸在浴缸中,直至指尖皮膚發皺。
在裏麵,洗澡都有看護在旁監視,怕有什麼輕舉妄動。
「睡衣在這裏。」菊新在浴室外揚聲。
明早一定得走,不能離間別人夫妻感情。
我睡在孩子床上,剛夠長,闊度不夠一米,然而暖呼呼,軟綿綿,十分舒適,菊
新知我怕冷,開了暖爐。
「要不要聽音樂?你都不曉得此刻流行的歌曲有多滑稽。」
「我累了。」
電話叮鈴鈴的響。
「丈夫關心你來了。」
「恐怖不會,大概是我母親。」
菊新有個好母親,這是她至大的幸福,所以成年後,她有豐富的感情可以灌注給
朋友,與人共享。
半晌她又回到房間來。「找。」
我抬起頭。
「李。」
菊新把無線電話交我手中,替我掩上門。
很久很久之前,還是少女時期,床頭也有一具電話,專門躲在被窩裏講體已話。
「毓駿毓駿。」李-的聲音很焦急。
「是我。」
「怎麼不等我回來?」
忽然沉不住氣,說道:「你又何嚐有等我?」
他靜下來,像是在吸香煙。
過了相當久,他才說:「出來了。」又說:「也不通知一聲,好去接你。」
我笑。其實也不是難事,如果要打聽的,總會得到消息。
「我就料到你在菊新那裏。」
我想表現得愉快一點,證明自己已經痊愈,但不知怎地,擠不出氣氛來。
「要不要出來喝杯茶?」
「明天吧,我想睡。」
「那麼明早再同你通消息。」
說了再見,由我先掛斷電話。
回想年輕的時候,瘋得不舍得先掛電話,非得等對方先把線切斷,才肯罷休。什
麼地方來的精力,匪夷所思。
我微笑,鑽進被窩。年輕即是年輕。
習慣天蒙亮即起,輕輕去看菊新,好夢正濃,穿著灰紫色鑲花邊的睡袍,姿勢甚
美。
真不容易,孩子都那麼大了,仍然漂亮。
喝一杯咖啡,壓下張字條,便出門去。
啊,第一步要到銀行去,第二步要找房子,再接著,是要打扮自己,重新投入花
花世界。
處置了支票戶頭及存款,跑到房產租售公司,聲明要一層即可住入的公寓,要向
海、朝南、寬敞。
「可以嗎?」我問那標致的女職員。
她笑。「小姐,你是初到此地的遊客吧?在我們這城市,隻要肯付出適當的代價,
什麼都辦得到。」
我完全放心,這麼進步的城市,總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實時與經紀出去看房子,第一處地方就滿意。
全新裝修,顏色嬌豔,屋主不知為何,匆匆離去,隻帶走隨身衣物,連古玩擺設
都留下來,全盤出售。
經紀人努力推薦,推開那一列落地長窗。「看,單是這一列玫瑰花,便可看出前
主人的心思。」
一定才搬出沒多久,花還盛開,都如碗大,甜香撲鼻。伏在欄杆上,不知身在何
處,有一種愉快的迷茫。
轉身說:「我買下它。」
經紀人鬆一口氣。
我問:「屋主為什麼搬走?」
「我們也是聽說的,好象是位極紅的女明星,同男友鬧翻,他不再替她付款項,
房子便得廉售。」
另外一段故事,另外一段情。
「難怪裝修得花團錦簇。」
「請看看這幾盞水晶燈,湯小姐,你是識貨的人,幾張古董小地毯都是真絲做的,
兩個浴缸都有按摩噴嘴……」
是的,都看到了,比我從前的家居還要熱鬧繁華。過了兩年枯燥靜寂的生活,是
該有這個轉變,兩年來,隻對著一個顏色:白。
按熄煙說:「到律師處去吧。」
隻兩個小時就辦妥一切,多麼快。
下午已經搬進去,一切現成,連咖啡壺都有,考究的杯碟成套在碗櫥裏待用。
隻需叫鎖匠來換一把鎖。
剛想通知菊新,免她擔心,門鈴響,是隔壁人家的傭人,問要不要幫忙,她一向
抽兩個小時出來,過來收拾,賺點外快。
一切這麼湊合,真正順利。
我知會了菊新。
在電話中聽到孩子的聲音,我安下心,他們回家了。
但菊新說:「不可以共患難的夫妻關係,是什麼呢?雞肋一般。」
大部分人捧著這般菜式,也就一輩子。
「真的還不如你,清清爽爽一個人。這些年來,什麼也沒得到。」
我微笑。
「李-找。」菊新說:「聲音似磁鐵,不知為什麼,這麼大的一個生意人,提
起你的時候,聲音都軟了,真使人震蕩,巴不得上哪裏也找這樣一個男朋友去,不過
你真得當心這個危險人物。」
我說:「是要付出代價的。」
「說得好,但別以為雞肋不要。」
李-,我們曾經深受過,是不一樣的。
「我來看你。」
「有空嗎?」
「三十分鍾後到。」
她帶著女兒來,我認識菊新的時候,她也不過像這個孩子這麼大。
小女孩長得同母親一模一樣,兩條小辮子,穿一條工人褲,一進門,她就樂了,
屋子裏花團錦簇,可供遊覽之處實在太多,不愁寂寞。
菊新坐下來。「幾時我離家出走,你收留我。」
我不作答。
說這樣的話,太叫我為難。
「你還沒有同李-聯絡?」菊新焦急的問。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也許生活流於沉悶,她希望得到一點刺激,即使是做一個觀
眾也好。
兩年前戲做到一半,打斷了,等足那麼久,菊新要看到結局。
都變了,她抑或是我,明明是關懷,我不應多疑。
我說:「我和他,已經結束。」
菊新說:「我不相信。」
「來參觀我這幢房子。」
她開始覺得有點不意思。
以前,無論什麼,我都沒有瞞她,但現在不一樣,兩年孤寂的日子,使我學會把
心事隱藏。
菊新怏怏不快,沒多久便帶著孩子離去,使我鬆口氣。
和她們一起出門,我去購物。
大百貨公司非常擁擠,人疊人,能夠接近人群真是好,我愉快的向售貨員提出我
的要求。
「馬利安。」
身邊有人叫馬利安,我沒有留神。
店員說:「小姐,有人叫你。」
「我?我不叫馬利安。」
轉頭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我身後,臉上有股迫切的表情。
他已發覺我不是馬利安,但仍然在我麵孔上搜索相似的地方,巴不得我可以實時
幻化成馬利安。
我太明白這種感覺,百分之一百感諒他,可惜幫不了他。
年輕人終於承認事實,低下頭,說聲「對不起」。
「沒問題。」
他走開。
這個馬利安,毫無疑問,是他心上人。
嗬,心上人。
抱著大包小包回家,在大廈停車場,又有人叫住我。
這次叫對了名字,他接著下車來。
「找你老半天。」李-接過我手中東西。
「來,看看我的新居。」好象隻有這句話。
「你氣色很好。」
「謝謝,裏頭吃的三餐,都由營養專家算妥的。」
他假裝沒聽見。
進了屋子,他驚歎:「好壞的品味,簡直七彩,每樣家具上都有道金邊,這是怎
麼回事?」
我微笑。「改過自新的證明。」
他一怔,連忙顧左右而言他。「買了些什麼?」
「一出來,什麼都得靠自己,其實想穿一點,一輩子在裏邊,又有什麼不好?」
他臉色大變,我又說錯話。
他們都怕我,眼看是正常的人,但不能大意,說不定幾時發作,故態複萌,噫,
一次做賊,終身是賊。
他狼狽的樣子使我失笑。
「來看我買了些什麼衣服。」我抖開盒子。
「啊,」他說。「愛灰藍色的脾氣還沒有改。」
「我愛灰藍色?忘了」
「你也忘記我那杯白蘭地。」
「隔了太久,一切要從頭來。」
「抱歉沒有常來看你。」
「沒關係,菊新也沒有來,她後來告訴我,我完全不認得人。」
「是的。」
「很可怕吧?」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你不記得?」
我搖搖頭。「一點記憶也沒有,或者可以到圖書館去翻隔年的報紙。」我咯咯的
笑。「多麼誇張。」
他似放下一顆心。
一定要自己先忘記,人家才會忘記,至於到底有否忘記,那是我的事。
「曾經一度,大家以為你不會出來了。」
「我也認為如此。」
「出去吃頓飯如何?」
「還有些什麼人?」問得很有技巧。
「還有裘瑟芬。」
「我還不大習慣應酬。」
「裘很懂事,而且從來不問問題。」
「告訴我你離婚沒有?」
「絕不會為裘瑟芬離婚。」他異常坦率。
我不出聲,真高興聽到李-最愛的人還是李。
「來,一起去。」
我再三搖頭。
他已沒有借口繼續留下來,也無此必要。
他站起來。「至少讓我們擁抱一下,為著舊時。」
「好的,為著舊時。」
他把我輕輕擁在懷中,雙臂隨即收緊,令我透不過氣來,他沒有忘記舊時,下巴
擱在我頭頂,良久沒有放開我,忽然我感覺到他在哭,胸口起伏得厲害。
抬起頭,隻見他淚流滿麵。
這兩年,像是讀了社會大學出來,不知長了多少智能。
過很久,才聽見他開門出去。
一直待在露台,看著他走到樓下,開了車子走。
為了舊時。
這間屋的舊主人又是怎生模樣?
把新衣一件件掛起,櫥內還散發著幹花瓣的芬芳,整間睡房到處都是衣櫃,還有
一間小小衣帽間,也都是衣架,舊主人不知有多少件衣服要處置。
我把舊衣全部-棄。
過一日起來,就是新人了,就讓我天真一下吧。
第二天,去看母親。
穿戴整齊,照著鏡子,完全看不出與常人有什麼異樣,隻是臉上沒有笑容,但又
有幾個人臉上整日帶笑。
與母親通過話。
「要來你就來好了。」
「明天上午如何?也許可以吃頓午飯。」
「無暇做飯。」
「由我請客。」
「別忘記有兩個妹妹。」
「是。」
一句也沒有提過去兩年的事,我不在她跟前已有十多年,她根本不曉得發生過什
麼,不關心,也不想理會。
還是找上門去。
交通擠塞,以往二十分鍾車程坐足四十分鍾,有點不耐煩,不住挪動著身子。計
程車司機把無線電開得震天響,吵雜不堪。
並沒有著他關掉,外間的生活既然如此,就隨得它,早適應好過遲適應。
來開門的是妹妹,一時間分不清是大妹抑或是小妹,走廊燈光比較陰暗,好象看
見十多歲的自己穿著校服跑出來了,感觸得發呆。
她讓我進去,沒有稱呼我,她姊姊站在她身邊,兩人一樣高大,看著使人歡喜。
母親肩膀上披著羊毛衫出來,一晃一晃,四母女一般的麵孔,不同的命運。
「坐呀。」
她並沒有太老。毛衫上一貫有蟲蛀的小孔,母親不喜打理家務,偶然做幾個菜,
是要來請客,博親友讚不絕口用的。
「出來啦。」她毫無意義的說。
頭發該洗了,油膩膩的,一點樣子也沒有。
在裏邊,我們天天洗頭,指甲用一隻小刷子刷得透明潔淨,渾身都是消毒藥水味
道。
想到這裏,打了個顫。一直拿裏邊同外頭比不稀奇,記憶確實無法霎時洗清,但
為什麼私底下老認為裏頭比外間更好?
「生活如何?」我問。
應該由她問我。
「好不好,你看得出來。」母親悻悻地說。
真的,看得出來,何消多說。
「還同周伯母她們搓小麻將嗎?」
「拿什麼同人家搓?」
每個人都覺得他的愁苦才至大至尊,別人的災難不是一回事。
兩個妹妹低聲不知在呢喃什麼,見我的目光蕩在她們身上,立刻停住私語,分明
是在說我。
我已習慣這種待遇。開頭的時候,也想站起來,大聲疾呼:把我當一個正常的人,
你們把我當一個正常的人。
後來什麼都習慣了。
說吧說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些什麼,盡管說好了。心裏十分不舒服,但
不再鬥爭,聽其自然。
兩個妹妹不過十多歲,她們又知道些什麼?
我朝她們笑一笑,她倆不接受,別轉麵孔,訕訕地站著。
「現在最好的是你,」母親說。「你老子什麼都留給你,逍遙自在,幹什麼都
行。」
「是午飯時間了。」
「不去,省得換衣服。」
我直陪笑。
「你若關心我們,該懂得吃一頓飯是不夠的。」
我不語。
「我是你親生的娘,那兩個是你親妹妹,吃飯,吃飯有什麼用,用水淘一淘隔夜
飯也就是一餐。」
「依你說該怎麼辦?」
母親發火了,「霍」一聲站起來,指著我。「怎麼辦怎麼辦,你倒來問我,還要
我開口求你。」
「要多少呢?」
她拿起一枝煙,我連忙同她點火。
「房子小,擠不下,豈不應換一幢有露台的,妹妹各一間睡房?」
我低頭沉吟。
「還有,中學畢業有什麼好幹的,大學學費沒有著落。」她越來越生氣。「-不
是拿不出來,又不用你辛苦去掙,現成的好人都不會做。」
「這麼大筆款子我不能動。」
「你說這話唬鬼,如今你已過二十歲,再不能動,誰相信。」
實在不對了,我連忙站起來。「待我回去想想。」
「想,你最好回那個地方去想。」她詛咒我。
我靜默下來。
她也噤聲,隻聽嘶嘶用力吸煙的聲音。
過很久我說:「我是你女兒,媽媽。」
她沒有回答。
我取過手袋開門離去。
一身新衣並不管用,菊新說我早該料到會這樣。
是,我的確想到了,但我還懷著希望。
真愛同自己開玩笑。
「如果她哄你幾句,你會不會把東西給她。」
我抬起頭想一想。「她所要的,我辦不到,父親遺囑上指明一切都不能過她的
手。」
「-可以作主。」
「我不要作主,我不想作出抉擇……」
「這是逃避現實。」菊新看著我。
我詫異,她針對我,還是我多心?
「生活上的瑣碎事都要逐一應付,非常煩惱,不過你不用擔心,」她抬起頭打量
我的屋子。「你幾時都不用為這些事擔心,毓,你始終不食人間煙火,專門為戀愛生
活即可。」
真的?在她眼中我就是那麼簡單的一個人?
「」這裏一切一切,你皆唾手可得,菊新說下去。「所以-不懂得珍惜……聽得
很刺耳吧?」她幹笑。「這樣下去,遲早會得罪你。」
我溫和的說:「不會的,你放心,你是我好朋友。」
「好朋友也會眼紅。」
眼紅什麼?我真不明白,難道還有人肯與我換位子不成?
「毓,其實你早可以出院,是不是?」
「醫生囑我多待一陣子。」
「靜養?」
我點點頭。
她伸個懶腰。「多麼奢侈,可以與時代完全脫節。」
「菊新,你情緒不佳,為何?」
「太累了。」
「放假,假期對你有益。」
「沒有用,還不是終歸要回到那個家去,對牢那些人。」
「你對誰失望?」
「每個人,包括自己在內。」
「沒有那麼壞吧?」
她疲倦地用手拭麵。「比你想象中累。孩子不聽話,丈夫當我透明人,一言不合,
立即拂袖外出,個人事業遭遇滑鐵盧,辭工一年,乏人問津,悶出病來……」
「但是這不過是短暫現象,菊新,你一定可以再度振作起來。」
「我沒有力氣了。」
怎麼搞的,需要安慰的是我,喂喂喂,怎麼反而每個人都似等我出來勸慰他們?
「毓,唯一可以救我出生天的人,便是-了。」
「我?」不由自主的張大眼睛,看著她。
「你肯不肯幫我的忙?」
「菊新,你說來聽。」
「毓,我們合夥做生意可好?」
一時間胡塗了,同她做生意,卻是為何來?
菊新似乎興奮起來。「我早打好腹稿,計劃書可以隨時給你看,你出錢,我出力,
咱們一定會搞得有聲有色。」
「你打算做什麼?」
「開一家嬰兒用品公司。」
「現在都沒有人生孩子了。」
「怎麼沒有?進了我們的店,包管他想生。」
菊新竟說得那麼誇張,我微笑起來,她變了,家庭令她失望,她要走出來闖天下。
「怎麼樣?」
「你讓我想一想。」
菊新臉上的失望一閃而過,她控製得極好,但還是被我注意到,我心中暗暗歎口
氣。
「明日我把計劃大網取過來。」
「找份優差豈非更好?」
「沒有這回事,」她揚揚手。「你早已脫節,」她湊向前來握住我的手。「毓,
聽我的沒錯,我們轟轟烈烈的把它做起來,揚眉吐氣,證明我們的能力。」
我可不要耀武揚威,我沒有敵人,何需活得更好,做現在的我,已足夠高興。
我拍拍她的膝蓋,說:「讓我想一想。」
「別想太久,這個計劃很多人都在注意,」菊新揚起一道眉。「會大賺特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