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今天,象一百個昨天,與一千個前天,都是刻板的日子,或許,做夢是少女的特權,我目前的生活,已進展至平安是福,沒有新聞是好新聞的微妙階段。

但為什麼,每天清晨,總還有惆悵的一刻。

鬧鍾響了。該死的鬧鍾,在它麵前,人人平等,但願有一日不再靠這勞什子過活。

浴室的鏡子裏是張臉容慘淡的麵孔,更黑暗的是她的前途。

呱啦呱啦與菲藉女傭在爭執的是十四歲的女兒咪咪,我假裝聽不見,往牙刷上擠牙膏。今天是星期六,咪咪這麼早起來幹什麼,國際學校周末休課。從沒讚成過把咪咪往國際營裏送,但這是分居丈夫的主意,女兒他有份,他說。

他要討好她,把她放在這個家裏,讓我做醜人,把她寵得似一隻小妖精。

啊,為什麼我心這麼煩,眼泡這麼腫,頭發不再聽話,牢騷如許多?

為什麼太陽升起,沒有帶來新的希望,太陽落山,再也不帶來感慨。

這樣麻木不仁的生活,還要持續多久。

咪咪撲進我的房間,“她把我的衣服燙壞了,叫她走,遞解她出境,叫她回祖國。”

我抬起頭,沉下臉,“誰準你穿這種裙子。”

“爸爸買給我的。”

“給非禮隻是活該,”我詛咒,“快脫下來,要不索性同他住,我眼不見為淨。”

“快八點了,去上班吧,”她哄老太太似的,“一點鍾我約好爸爸吃午餐,記得來。”

我抓過手袋,“不許穿這件露背裝,聽見沒有。”女傭追上來,“太太太太,洗衣機壞了。”

咪咪也說:“對,媽媽,浴缸不去水。”

我逃離家,大門在身後關攏,鬆一口氣,生生世世不用回這家就好了。

一上轎車,引擎拒絕發動,是,六年車,是該榮休,一切東西,包括我在內,都開始一件件崩潰,它們都可以放棄,獨獨我不能夠。

下車去乘地鐵,好不容易挨到公司,脫下鞋子,叫杯熱茶,請秘書小姐:(一)叫車房來拖車,(二)有無相熟的通渠師傅,(三)查一查哪隻歐洲洗衣機較經用。

沒有秘書,沒有倒茶的阿彬,也就沒有我,我苦笑,這個世界與我相依伴的,竟是這兩位左右手。

這是一個典型的星期六早上,再也猜不到會發生一連串詭異的事。

正在看早報喝茶,電話接進來,“朱陳麗華女士。”

我笑著聽電話,“怎麼,蜜月回來了,頭上頂著夫家的姓字,生怕別人不知道你俘虜了老朱。”

陳女士答非所問:“你一定要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先答應告訴我。”

“好好好,到底是什麼。”

“你光顧哪個整形醫生,麵孔改造得象剝殼雞蛋似的。”

我沉默好一會兒,“我不知你說什麼。”

她在電話另一頭長歎一聲,“果然否認,顧玉梨,十年老友無所不談,真的不能告訴我?”

“你說得很對,事實是臉皮也確需拉一拉,可惜沒有時間,這三年來我沒有放過長假,而且,你什麼時候見過我?”

“吾愛,昨夜我識相,見你同年輕男友在一起,不與你打招呼,真沒想到他的魅力如此偉大,使你看上去年輕十多年。”

陳麗華的語氣非常諷刺。

“等一等,你弄錯了,昨夜我沒有出去,我與女兒在家看希治閣舊片三十九級。”

她不出聲,哼哈冷笑。

“我幹麼要騙你,你弄錯人了,我比什麼時候都象一隻老袋。”

“不可能看錯,明明是你,還朝我眨眼。”

輪到我歎息,“麗華,我們都太累——”

“我馬上過來。”她掛上電話。

剛蜜月回來還這樣,由此可知是真的走火入魔。

老板傳我,給我機會聽滔滔不絕的宏論。本來星期六辦公室氣氛比較鬆懈,但她一慣擺出最最認真的樣子來,她喜歡表現急智,吃一碗雲吞麵,也要及時描出它的功過是非黑白;她的心得與眾不同,她的感觀永遠不落俗套。

我暗暗打個嗬欠。

三十分鍾後,因為我表現欠佳,她又叫別的同事做聽眾。

甩了難,回自己房間,麗華已經駕到。

她一把抓住我手腕,細細端詳我,原來特地趕來檢查我的麵孔。

看在十年交情上,我任她放肆。

“是什麼道理,”不消十分鍾她便承認錯誤,“那不是你?這才是你。”

“真不知你說什麼夢囈。”

“明明昨日看見你。”

“一個象我的女孩子,年輕貌美,但不是我,你看錯了。”

“真的,她全身晶光燦爛,穿著一件夏裝,白底紅點點,腰身細得象是會折斷,在舞會跳牛仔舞,任由男伴把她拉得滿場飛,裙子灑開來,象把傘。”

神經,這怎麼可能是我,不怕骨頭散開乎。

不過十多二十歲的確置過那樣的裙子,吊帶裝上身襯一件齊腰圓角的小外套,隨時可以脫下展覽圓渾的手臂。

“玉梨,她真的長得跟你一模一樣。”

“人有相似。”

“沒有象得那麼厲害的。”

“她有青春,我沒有,怎麼一樣。”

“你不感興趣?”麗華說:“換了是我,一定找她來印證一下。”

我隻是笑。

她看看手表,“一起午餐吧。”

“我約了孩子。”

麗華獨自說:“我幾乎肯定昨夜那個是你。”

不同她瞎纏,把她送走,辦完公事,赴約。

每星期六,為了女兒,兩個誌不同道不合,再也無話可說的陌路人被形勢逼在一塊兒聚會。

這是咪咪的意思,她已經失去太多,為著順她心,我倆一直勉力而為。

前夫漸漸疲態畢露,有好幾次缺席,又好幾次遲到早退,反而使我鬆口氣,真使人唏噓,從前,看到他的衣角,都會興奮,現在,他死他活,都稀疏平常,為什麼人心變起來,會有這般極端的表現。

女兒比我早到,仍然穿著早上的露背裝,“爸爸不來了。”

我暗暗說真好,隨即叫豐富的食物。

“他約好了新女朋友。”咪咪說。

有什麼稀奇,或者她會與他合得來。

“而你,你還沒有追求者。”連女兒都對我失望。

“你呢,下午有沒有事?”

“有。”

“就穿這條暴露的裙子?”

“媽媽,我真佩服你,永遠小事當大事,大事當無事,你應該為別的事耽心,譬如說——”

我拍拍她的手,“他來接你了。”

咪咪一轉頭,立刻擺出矜持的樣子,惹得我莞爾,過來人明白其中奧妙,才十四歲就抗拒不了異性相吸這道理,非要把最好的一麵展露出來。

小子長得很英俊,還在發育,聲音似小公雞,穿著有名氣男書院的校服,對伯母很客氣有禮,把咪咪接去看電影。

女兒早熟,令我大勢去得更快。

走出館子,慣性走到停車場,待找不到車子,才猛然省起,車子根本沒開出來,真是魂不附體。

是星期六下午呢,竟沒有地方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