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自己幸福嗎?”
對麵的女人突然朱唇輕啟,聲若細雨,卻讓我的後背結結實實地,中了一發冷箭。
幸福?等等!你認真的?
“哎哎哎!快!快!交談起來!熱火朝天的!錢多多,注意表情!”皓男端著單反從遠處走近,攤開一隻手張牙舞爪地朝我指揮著。
我抬眼瞅了瞅頭頂上紅底白字兒的標語:心理谘詢進社區,幸福小康迎兩會。心裏開始有點煩躁。
此刻,我正在給同事皓男做演員,我隔壁是一個正在抹著眼淚流著鼻涕的胖大嬸,她已經坐在這整整傾訴了兩個半小時。我隔壁的隔壁,是禿頂的新新社區主任,王伍根。長桌的對麵,是我們在本市一院和高校花錢請來的心理專家,以女性居多。而周圍三五成群的,是抱著孫子牽著小狗的大爺大媽們。如果你現在正鄙棄我們走過場走形式的工作作風,那你錯了。事實上我們這次的心理谘詢會辦得很成功,隻是負責發新聞稿的皓男在谘詢會進行到一半時,發現破相機突然罷工,他火急火燎地奔回去又奔回來,可惜谘詢會已經結束了。皓男沒辦法,隻好拉上我們給他的稿件傾情演繹出一個熱鬧生動的配圖。
如果這個場麵稱得上氣勢宏偉,如果托兒們的層次稱得上“多元化”,如果圍觀人群臉上的笑容稱得上“幸福”,那麼我跟皓男算是可以向波波交差了。波波是我們領導,城西新區管委會辦公室主任,刁鑽苛刻尖酸勢力,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她不喜歡我。事實上,我覺得她不喜歡所有比她年輕漂亮的姑娘,在她眼裏,誰敢在她殘花敗柳的年紀裏正當年,那就是滔天大錯。波波是我暗地裏給她起的外號,“波”字取自植物大戰僵屍裏的“一大波僵屍”。
正午的太陽照得晃眼,忙了一上午,我渾身最靈敏的器官隻剩下了胃。我看了一眼皓男,不耐煩地應了一聲,轉頭對上對麵女人溫婉的笑容,溫柔地提醒我無論是出於導演的要求還是禮貌,我都必須把這該死的對話進行下去。
“不算幸福吧。”我窘迫地笑,心裏默默咬牙切齒:何止“不幸福”,簡直就是“不幸”!
女人莞爾:“為什麼呢?”說著雙手輕輕在桌上交叉起來,“那你覺得是什麼降低了你的幸福感?”
時間就在這一刻凝固。
是,你有沒有想過,究竟是什麼讓你感受幸福的神經變得愚鈍,究竟是什麼讓你不敢直麵“幸福”這個詞。在對麵女人精致的妝容和淡淡dior香水味的氤氳下,我的胃更難受了,我二十五年憋屈的生活碎片在胃裏翻江倒海,我張開嘴,一個字迫不及待地頂開喉嚨穿過齒縫衝破周圍嚴陣以待的空氣,我聽見自己清晰而響亮地聲音:
“窮!”
對麵的女人微微一怔後忍俊不禁,潛台詞是:我欣賞你的幽默。但凡是此類在報刊設有專欄的號稱情感類治愈係心理專家,都是以傳播正能量為己任的,而正能量的套路實在是很單一。
“要知道,錢不是萬能的,有錢買不到幸福。很多有錢人其實他們並不快樂……”
她不緩不急地開導著,我擠出微笑心裏默默喝彩:“全中!”
其實我覺得,正能量這東西更多的是一種心理共振,能說出來的都是空洞無力的。即便是我,有時候,也能一秒鍾正能量傍身,義正言辭地告訴你說:
“錢,真他媽的不算東西!”
“OK!收工!”皓男捧著相機衝過來,“大家辛苦了!”
活動宣告結束!我立馬得了指令一樣站起來,握起她的手一本正經地說:“謝謝,謝謝,今天辛苦了!”
然而,一個關於窮酸的議題才剛剛拉開序幕。
我,錢多多,女,單身85後,省會城市小公務員,工作:三年。存款:六位數(包括小數點)。信用卡欠款:兩千。安全感:空白。幸福指數:空白。三年來,我就這麼空白地活著,直到那句宿命般的“究竟是什麼讓你覺得不幸福”重擊我的軟肋,因為思考真的是一件痛苦的事。三年前,如果你問我幸不幸福,我會靦腆地躲開鏡頭,因為未知的幸福似乎就在觸手可及前方;一年前,如果你問我不幸福的原因,我會特矯情地說也許是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而今天,我想對著全世界咆哮:
窮,就是我所有不快樂的根源!
“錢姐,起床上班啦~~”
“錢姐,快起床啦,兩點半啦~~”
“錢姐,波波來了!”
我噌地一下從沙發上坐起來,隨手抓起手邊的抱枕朝皓男砸去,然後空洞地去水池洗臉。每天這個時候我都會被皓男用各種各樣奇異的方式叫醒,因為我住的地方離單位很遠,中午我和皓男在食堂吃飯,我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午覺。開始我還擔心他會跟我爭唯一的沙發,可是他說他沒有睡午覺的習慣,所以下午叫醒我上班似乎就成了他的使命。有嚴重賴床症的我雖然很恨,可是自從有一次當我正做著王力宏把我叫醒的美夢,睜開眼卻看到波波在眼前,我一聲石破天驚的尖叫,嚇得波波氣了一下午之後,我還是希望每天叫醒我的是皓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