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中人,多數不讀書。即便是有宋以來,如此一個詩文風雅的朝代,要說能夠正兒八經地識文斷字者,終究有限。何解?隻因習武之人不講究這個,要也沒用。早年五嶽劍派草創之初,掌門收徒的標準隻看兩樣:
——“根骨”與“悟性”。
所謂根骨,說白了,決定你是不是這塊料。若論尋常的拳腳功夫,當然看誰胳膊粗,夠把子力氣。武道則不然,膀大腰圓者,未必根骨好,精瘦猴子似的,沒準是好底子。至於悟性,更事關極上乘功夫的修為。不談武道,就說讀書,有的孩子舉一反三,過目成誦,而有的隻能當抄書匠,一樣的道理。
自然,凡事都有例外。
看官所料不錯,這例外便是雷定乾,混跡江湖,學問卻賽得過進士及第。
有學問的人說話,就得引經據典。
引經據典,肯定有好處,甭管說得靠不靠譜,聽著就在理;當然也有壞處,萬一引的經典人家不懂,豈不弄巧成拙?比如雷家堡的“雨師”龍雁,還有漠北馬幫所謂“朱雀旗主”雷玫這種女流之輩,和她們拽文,這能懂嗎?
別的不敢說,《論語》一定懂。
咱大宋的開國宰相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早都傳為美談,無論朝堂市井,哪裏還有不懂《論語》的?
“子曰:必也正名乎。”
所以,雷定乾麵對龍雁、雷玫母女,開口就《論語》:
“好妹妹,你居然從馬幫回來了!看來這回真是天也助我。
“姨娘你問我還欠什麼?我剛明明白白告訴你了,就欠這麼一個‘大義名分’!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果然,她倆好像都聽懂了,雷玫緊接著插嘴道:“二哥喲,你心頭的這道坎是不是就過不去了?我不喜歡轉彎抹角,你說的‘名不正’,不就是雷家人懷疑你不是咱爹親生的這回事嗎?人要怎麼想,你可管不了。”
“我說玫兒!”龍雁有些不悅,她打斷雷玫道,“你別給我沒大沒小的,這種話哪裏輪到你來講?”
雷玫蜷在躺椅上翻了個身,懶得再說,她伸過手去拿茶幾上的水晶瓶,這瓶子卻讓一幅白皙而寬大的手掌托起。
雷定乾托住酒瓶,替雷玫斟了半杯紫紅色的葡萄酒。
“妹妹,你說的那事倒是不假,但卻和我要的‘正名’無關。”
雷玫十分不自在,雷定乾的身世,雷家堡裏頭風言風語,傳得何止有多少年了,但今天可是頭一遭,雷定乾親口認了:
他,不是雷戰天的親生兒子!
她接過雷定乾遞來的酒杯,遲疑著嘟囔道:“我才不愛喝這酒。”
“哦?這可是西域進的上等葡萄酒。不過,喝我嘴裏,也就是葡萄汁的味道,”雷定乾笑了笑,他接道,“總好過白水。”
龍雁也在喝,她一邊喝著一邊看雷定乾,葡萄酒把她的豐唇和兩頰都染上了絳色,她隻覺心跳也快,巴不得早點結束談話,打發了雷玫,好讓她和雷定乾燕好。
奇怪!雷玫不在時,她常常想這女兒,而雷玫才回來,她已經把女兒當成了自己和雷定乾獨處的障礙。許是進京之後,她和雷定乾之間不用再偷偷摸摸了,這份久違的歡愉,讓她年輕,年輕得像吃不夠的姑娘。
“都好晚了!瞧玫兒這憔悴的,我得安排她好好調理,有話快說!”
雷定乾有些好笑,他瞥了一眼門口,好像為確認周遭無虞,然後回轉身,以一種難以抗拒的親切與溫和,笑對龍雁和雷玫母女:
“名正和名不正,那差得遠了。就好比秦方玉……”
雷玫聽到這個名字時的尷尬,雷定乾裝作沒在意,他繼續往下說:“秦方玉在水蛟幫的時候,號稱副總舵主,其實呢?根本名不副實。說得好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其實不過是張迎祥的保鏢。他什麼時候名正的?自立門戶了才名正,名正了自然越做越順。如今龍津閣勢力,京城還有幾家幫會可比?”
“姨娘,咱們北鬥盟,我盟也是這麼個意思!”雷定乾忽然毫不掩飾地激動,“傳得多威風我是天尊,我是少堡主,我一手控製了潘樓街七大堂會,還有東雞兒巷的風月場。雷玫妹妹說得好,我的上頭有天王,有堡主,有的是雷家人!我不過寄人籬下。等哪一日,雷家讓我把一切都交出去,妹妹,你想我怎樣?”
雷玫先一愣,接著莞爾:“哥啊,那你想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