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人生如夢。
即便是過後回望,又何曾夢覺?
推枕惘然不見。
踏遍紅塵,鄉關已遠
……
許梓音的命運和9000箱國寶栓在一起,是在民國二十六年,立冬前。
南京的冬天既陰且冷,屋子裏的炭火也快滅了。
許梓音在朝天宮找到於增的時候,他正將最後幾頁文件放進炭火盆。
日軍剛剛突破“錫澄線”,此刻在南京以西一百公裏的位置。中國將80個師投入到淞滬會戰的戰場上,卻依然抵禦不了東洋鐵蹄的來勢洶洶。
今天清晨又是一輪空襲,電話線大概被炸斷了,許梓音聯係不到老顧,隻有自己跑一趟軍政部。不料偌大軍政部隻剩了兩個人,蹲在走廊上燒著文件。
考試院、立法院、監察院……都隻留下稀稀拉拉幾人,在焚燒沒有帶走的文件。據說,國民政府各個部門前兩日已陸續遷往漢口。
人去樓空,隻餘滿地狼籍,和煙熏火燎的氣息。
她撲了個空,想起另一樁事——今天早上有人帶話來,說於增約她在朝天宮見。雖然納罕,她還是決定走一遭。
穿過兩條街才找到一輛黃包車,剛坐上去,空襲的警報就響了。車夫慌慌張張的要躲起來,催她下車。許梓音穩坐不動:“給你雙倍車錢,去朝天宮。”
車夫不肯。
“三倍!走吧,飛機沒那麼快到!”
車夫終於拉著她上路了。
沿街的牆壁上,到處都糊著抗戰標語:
“好男兒要做捍衛民族的英雄!”
“從軍保國是國民的天職!”
“中華民族要誓死為獨立自由而戰!”
……
標語牌中,偶爾也夾雜著“買私貨賣私貨都是漢奸”的字樣。梓音臉上有點發燙。環顧四周,並無人在看她。
街上已人跡罕至,隻有間或響起的警報聲和標語紙在風裏的簌簌歌聲,憑添寂寥。而當年為迎接中山先生靈柩來寧所植的法國梧桐,已經亭亭如蓋。
社會的衰敗頹唐和植物的欣欣向榮,形成巨大的氣壓反差。若在天地間,這反差就形成了風。但人心裏的空間不夠風來流淌,這股氣就懸著。許梓音滑低了身子,把頭擱在車靠背沿上,眯縫著眼,仰起頭——
道旁兩排延伸開去的建築像是河堤,將天空囚成湖藍色的一條江河,梧桐葉仿佛不長在樹上,而是飄在河麵,像這些年的時光似的朝著她身後的方向飛逝。
唯有這個視角,唯有此刻,南京城才是依然是那座鍾靈毓秀、莊嚴靜謐的古城。
可真實的狀況是,有門路的人都走了;有力氣的人都在碼頭和火車站擠著,希冀能爬上一艘船或者一節火車廂;沒門路沒力氣的,被接二連三的轟炸嚇得大門緊閉。
梓音今天出門的時候,還囑咐阿嬤、梓容和梓韻哪都不要去,船上的用度她托人去買——明晚,明晚她們四個就要登船去漢口了。其實若不是遣散手下花了點時間,梓音本可以更早就走。
她拉開手袋,又看了一眼隔層裏的四張船票,這才攏了攏狐皮披肩,放心不少。
剛到朝天宮,日機螺旋槳的轟鳴就傳到耳朵裏。車夫嚇得渾身發抖,梓音付了車資,趕緊往裏走。
一路走一路奇怪——朝天宮什麼時候被修繕成辦公室了?且沒有懸掛任何牌匾門標。
於增在最裏麵那一間。
他燒完最後幾頁文件紙,半句開場白也無,十分突兀地說:“前兩路國寶已經運出去了,最後一路我親自帶去長沙,走水路。”
說罷,又放了兩隻廣柑到炭盆裏。
清洌爽辣的橘皮香,帶著一點點焦味,讓許梓音嗅到了故鄉。
她雖然吃驚,也好心勸他道:“於夫子,您這條路,不是水路,而是死路。”
於增沒回答,用手杖翻來覆去撥轉柑橘,想讓橘身受熱均勻。
許梓音重複道:“是必死無疑的路!夫子您窮盡一生操心這些破事,被人潑了汙水還無怨無悔要搭上老命,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