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書生輕生了殘生 俠士重士救名士(1 / 3)

正統十一年,雖是仲春時節,山明水秀的江南已是綠滿枝頭,草長鶯飛。以富庶秀美著稱的蘇州城內,更是到處都散發著春天的氣息,洋溢著人們的歡笑。茶餘飯後,穿行其中,隻見街頭巷尾,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六鋪三市,熙熙攘攘,熱鬧非常;楚館秦樓,遍布這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更兼絲竹之聲、鼓鈸之樂不絕於耳;真是一幅太平盛世,百姓安居樂業的景象。

天下太平,官宦鑽營。蘇州府內,知府馮立迎此時正在為選秀女一事急得坐臥不安。原來,不久前,當朝獨攬大權的宦官王振,為了取悅和迷惑皇上,特派其養子寶鈔司總管王山到蘇州選秀。馮立迎的前任知府百般迎合,王總管甚為滿意。自然前任知府因效力王事,功勳卓著,忠勇堪嘉,很快就升任了巡撫。空出餘缺,馮立迎才當上了這官場上人人眼紅的蘇州知府一職。

馮知府本來就官迷心竅,有此前車之鑒,就更是天天盼望著自己也能和前任一樣碰到這種機遇,立刻就飛黃騰達。豈知真是天從人願,欽差王總管第二次又來蘇州選秀女了。馮立迎聽得此信兒,樂得差點沒背過氣兒去,心中暗忖:“看來是馮某官星照命,時來運轉了。隻要本府能攀上王振養子這個高枝兒,別說一個巡撫,就是六部九卿都不在話下。”

要知道,廟號英宗的當朝皇上乃宣宗長子,出生四月即立為皇太子,八歲起就做皇帝。他既生於帝王之家,又非唐宗宋祖之輩,滿目富貴榮華,充耳歌舞煙花,享盡人間歡愉,自然免不了對聲色犬馬有特殊的嗜好;且由於宦官王振有歪才又多機詐,精於溜拍逗捧之術,善能侍人的聲笑,英宗年幼時就已被王振攏住,待其親政時,便命王振掌了司禮監。

按說,司禮監隻是由宦官執掌的二十四衙門中的一個,但由於司禮監掌刑名,令人談虎色變的東廠就設在其下,皇帝口述的聖諭也都由司禮監的秉筆太監記錄,再交內閣撰擬詔諭頒發。所以,司禮監的權力往往是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王振可不是甘於現狀之人,自從他把持了司禮監以後,為了獨攬朝政大權,一麵瘋狂肅清異己,什麼假傳聖旨,革職下獄,暗殺施毒,各種卑鄙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一麵拚命拉攏朝臣,網羅親信,培植黨羽,賣官鬻爵,不論官吏大小惟恐香火不盛。由此漸漸坐大,先攫取了太監總管之職,最後竟然當起了英宗的家。趨炎附勢之徒,阿諛奉承之輩,盡皆拜倒在王振腳下,自稱義子玄孫,以謀取個一官半職。

到了馮立迎任知府時,滿朝文武沒一個不是王振的心腹,朝中諸事要先經王振同意才能去奏知皇上。況王振為了樹立個人權威,把持朝政,作威作福,大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朝中官員的升遷全是他一人說了算,走他的門路竟比走皇上的還靈。有言道:“皇帝便是讓他做了也不過如此。”其實,他生殺予奪、賞罰升貶的權威可遠大於史上任何一個君主和皇帝。因為皇上的決策,畢竟還要考慮對江山社稷的利害,人心的向背,祖宗的章法,行事的公正廉明;可王振專權,就憑他一人的好惡。

這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王振成了“太上皇”,他的養子不僅在宮裏的寶鈔司任了個總管,其地位自然也在太傅相國之上。所以,聽說欽差王總管又來選秀女,馮立迎立刻親自督促下屬照辦。無奈“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各處選到的美女五百多人,偏偏就缺“二喬”那樣的天香國色,鬧得王總管一個也看不上眼,這一下馮立迎焉能不急。

這馮知府搜腸刮肚想不出好辦法,退堂回府後還當不得長籲短歎,犯愁不已。馮知府上任以來,一直跟隨在身邊名喚黃鶯的娘子,實際是他的小妾問道:“官人何事?在衙門煩心還不夠,回家來仍是愁眉不展。”

馮立迎見黃鶯問起,就將皇上選秀女遇到的難題訴說了一遍。黃鶯不禁問道:“王總管這回要選多少名秀女?”“多少名?這又不是拉夫抓丁,多多益善。”馮立迎回道:“這選出的秀女是為了侍侯皇上,出類拔萃,頂尖的人物有一個就足已。難就難在偌大個蘇州,連一個像樣的,能讓王總管滿意的也挑不出來。”

黃鶯聽到這裏,“撲哧”一聲笑道:“我當是要選多少名美婦豔娘,原來隻要一名就可搪塞過關,那有什麼難的。”馮立迎聽得此言,仿佛就要陷入深淵的瞬間,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精神猛地為之一振,揚起耷拉的腦殼急忙問道:“娘子可是有何主意?”黃鶯抿了一下嘴說:“奴家未跟官人之前,也曾在管弦笙蕭上下過一番苦功,從而結識了不少藝人名士。其中有一位畢夢荷原是淮揚名妓,確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更兼書畫辭賦出手不凡,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定能讓那王總管滿意。”

馮立迎興奮地問:“真有如此把握嗎?這個人此刻在什麼地方?咱們立刻就把她接過來。”黃鶯躊躇了一下說:“不過這裏稍微有點麻煩。”馮知府急問道:“什麼麻煩?”黃鶯解釋說:“這畢夢荷歲前結識了一位公子,是當今的江南才子周臣。這位相公動了真情,於是就賣掉祖產,替夢荷贖了身。現在兩人可算是恩愛夫妻,連理並蒂,美滿姻緣。”馮立迎聽得此言,一腔熱乎勁兒頓時涼了半截,心想這可是貓咬尿脬空歡喜,禁不住怒形於色:“已經嫁人還提她幹啥,這豈不是畫餅充饑,等於沒說嗎。”

黃鶯勸道:“咳,官人怎麼一會兒聰明,一會兒糊塗。這又不是為人做媒,得找個黃花大閨女。這是給皇上找秀女,台麵上亮得過去就行。”馮立迎不耐煩地說:“娘子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誰會把自己的老婆送來選秀女?”

“吆,官人就不會動動腦子,這事兒還用得著我教你?你一個堂堂知府,隨便用點小手段,不就把她弄到手了。類似的事,官人又不是沒幹過。”

馮立迎不滿地說:“瞧你說的,本府什麼時候做過這種缺德事?象這樣奪人所愛,欺男霸女的花花腸子,我還真想不出來,就更別說從何下手了。”

黃鶯滿臉不屑的神情:“你可不要在奴家麵前裝好人。你們這些當官的,哪個不是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象這些奪人妻女、占人田產的‘三腳貓’的小把戲,你們個個不都是玩兒的溜精。什麼‘誣民為盜’,‘逼良為娼’,‘落井下石’,‘釜底抽薪’,這些手段,在戲台上,在說書的口中,都聽得膩了,看得濫了,也算不得什麼新鮮事。”

馮立迎被黃鶯刺得心中冒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恨不得重重地給這個小賤人一個耳光。不過暗忖此刻正是用人之際,要想把那位絕色佳人弄到手,哄得總管和皇上開心,怕還真離不開她,況且黃鶯所說也並非全都是胡說八道,隻得強忍住怒氣說:“行了,別磨嘴皮子了,這個周臣動得了嗎?”

“周臣乃吳縣人,是繼承宋代院體畫風的一位畫師,純出李唐派係的丹青妙手。他雖多從名師,又頗具繪畫之才,且小有名氣,但因家庭貧困,無啥根基,社會地位並不高,每日不過依靠賣畫,甚至是替人捉刀做畫為生。他的這點兒能水,怎敵得過郎君您的英明神武呢。”(周臣乃江南四才子之首唐伯虎的師傅,唐寅成名後還常讓周臣代為捉刀,當然那是後話。)

馮立迎聽到這裏,已經是麵露喜色,把黃鶯擁到懷裏問道:“可是,不管怎樣,畢夢荷乃有夫之婦,況那周臣也不是市井小民,幾日內如何能辦得到呢?”黃鶯伸出纖纖細指,點了一下馮的額頭,嗲聲嗲氣地說:“這年月,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父叫子亡,子不能不亡。老爺您是本地的父母官,他們的小命還不是捏在您的手心裏,就看您有沒有這個魄力了。”

眼見得,愛妾黃鶯已為這件棘手的事指出了一條康莊大道,敢不敢出手就是自己的事了。馮立迎心想:“這可是效忠朝廷,建功立業的絕好時機。自己的聰明才智,此刻不用,更待何時。”遂眯著眼,將運做的思路在心中謀劃了千百遍,直到盤算得是天衣無縫,才對黃鶯說:“可也是,俗話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來狼,’反正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到了眼前的機會豈能放過,這塊升官發財的敲門磚若不利用,才真是傻透腔了。其它事情都由我來辦,但是,畢夢荷那裏還得勞娘子的大駕出麵布置一番。”

黃鶯信誓旦旦地說:“這沒問題,到時奴家保證會把那個美人誆進官人布好的圈套之中。”說完又話鋒一轉:“可是醜話說在頭裏,事成之後,官人如何謝我?”馮立迎回道:“你這麼聰明的小親親,那還用我說嗎。”話畢,黃鶯自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兩人相視而笑。

次日,知府大人升堂理事,將這幾天的公務一件件審理起來。其中有一樁劫案。那劫匪犯案極多,性又凶悍,是本地有名的賊寇,多有命案在身。豈知這次馮知府一審,案犯馬上就招出蘇州還有同黨,叫做周臣的,是個坐地分贓的窩家。馮知府聽說,立發捕簽,將周臣捕來收監。

案件審完的第三天,黃鶯就把畢夢荷領到衙門,知府見那美人果然生得是傾城傾國,不禁大喜,便親自送畢夢荷到館驛中來。王總管一眼看中,馮立迎便備下船隻,送那王總管進京。等一切辦妥,馮知府便以劫匪誤攀為由放了周臣。

可憐周臣無緣無故坐了幾天牢,等回到家時,卻早已不見了心心相印、情同生死的妻子,家中隻剩下了臥病在床、風燭殘年的老父親和隨其多年的老家人。

老家人神情沮喪地對周臣說:“自從少東家被捕役捉去,老仆和少奶奶趕緊去衙門打聽,裏頭說你犯的是持械搶劫行凶的命案,上秋就要和那劫匪同時正法。在衙門口正無法可想之時,少奶奶見旁邊恰有一卦攤,就去為少東家算了一卦。卦上說你大凶,與身邊的親近之人有相克之數,恐難逃此劫,除非那相克之人一年半載地避居千裏之外。我們聽了心下著慌,相克的人隻能是應在少奶奶身上。”

周臣搖了一下頭,插嘴說:“卦像有時當不得準的。”老父親掙紮著撐起身,喘著粗氣說:“這求簽問卜、算命測字的事兒,咱們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老家人又接著敘述:“恰在算命先生講解之時,卦攤旁一位看熱鬧的衙役對我們說:‘這倒巧了,聽說京城的重慶公主需要一名琴棋書畫、詩詞文章皆通的美麗的侍女,正派人來江南察訪呐,現已到了蘇州。小娘子如若能去得上,一來應了卦上避居千裏之外之數;二來你們家相公的禍也闖得忒大了,通匪的死罪,若要救他非打通刑部不可。您想,那可是掌管司法刑律最大的衙門口,以你們現在的能力如何救得?相反這對公主可不算什麼,人家那是金枝玉葉、皇族貴胄。若真能攀上重慶公主,再懇求她代為出頭聯絡刑部,還怕不能脫罪嗎?’

“我聽他說的還真挺有道理,少奶奶更是被他一說就動了心,忙問道:‘那如何才能去上呢?’那衙役道:‘那京城來的人我們也都高攀不上,而且想去的人還不少,都在走門路。小娘子若願意去試試,帶五十兩銀子,我領你去見蘇州府知府的黃夫人。京師的來人官都不小,聽說和黃夫人有些交情,她若肯幫忙就有希望了。’少奶奶聽了就一口應承下來。

“我當時求他道:‘師傅既在衙門裏做事,又認識黃夫人,請為我們疏通一下知府大人豈不是更好。無論需要多少錢我們想辦法,隻要將我家少東人救出來就行,事成決不會虧待於你。’可那衙役答道:‘不是我不想幫你這個忙,也不是我不想掙這個錢,誰不知白花花的銀子是個好東西,人見人愛。實在是賢少東的案子犯得太大了,就是蘇州知府現在也不敢為賢少東開脫。不然,要是走露了風聲,就得斷送知府大人的前程。’

“我們聽了再無它法,隻得回來稟告老東家,老東家做主準備了六十兩銀子,十兩給了那位衙役,然後少奶奶就跟他去見黃夫人,從那一走就再沒有回來,後來聽說果然被選中了。”周臣到此聽得呆了。

卻說周臣看看又過了幾個月,不但妻子毫無音訊,反而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夢荷並沒有給重慶公主去當什麼侍女,而是被選秀女的騙去侍侯皇帝了。那劫匪的誤攀,算卦的和那衙役的出麵,都是知府馮立迎的詭計,那黃夫人就更不用說了。

周臣聽得半信半疑,再一去找那卦攤時,人說這裏從來也沒有什麼固定的卦攤,隻有一位為人代寫字據文書懵懂昏聵的老先生。此時周臣已知傳言是真了,就花錢買通了府衙中的師爺,果然了解到了事情如此這般的原委,遂說與老父親。老父本已年邁多病,又聽說這等事兒,一股火從海底穴直衝泥丸宮,立時就中風不語癱在床上,連氣帶病不到半月就死了。

安葬了老父後,周臣望著空蕩蕩的房屋思妻心切,決意去尋找夢荷,遂變賣了所剩無幾的家產,隻留了一處棚屋給老家人做棲身之處。周臣帶著家中全部細軟財物和師傅傳下來的名畫,一路上櫛風沐雨、草行露宿,好不容易到了大都北京,隻盼著能再見上夢荷一麵。為了打聽妻子的消息,周臣別無他法,隻得花錢去結識宮中的大小太監,到最後連手中的畫也都當掉或送進了宮中。可是,花盡了盤纏,走盡了門路,都說宮中並沒有叫夢荷的女子,周臣被弄得一籌莫展。在京裏住了半年,所帶的川資都流入了宮中,畢夢荷仍然是蹤影全無。

這一日正是中秋之夜,陣陣西北風刮過,天上魚鱗狀的陰雲匆匆飄向東南,偶爾在撕裂的雲隙中才可瞥見寒蟾的靚影,圓圓的銀盤趁機就會把她清冷的光,如水銀泄地般灑在古城的大街小巷。在十字街頭的酒館中,三三兩兩的客人圍坐在幾張飽經滄桑的桌子周圍。櫃台前站著一位壯士,眉目英俊,一套緊身衣褲,腰中懸掛著一柄稀世寶劍,和店家在閑聊著。

周臣坐在靠牆的桌子前獨酌,麵前的酒壇中已經所剩無幾。瞬間月兒從雲後探了一下頭,杯中殘酒映出的月影搖搖晃晃,讓周臣憶起了詩人白居易的《江樓月》:“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雖同人別離;一宵光景潛相憶,兩地陰晴遠不知。誰料江邊懷我夜,正當池畔望君時;今朝共語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詩。”酸楚傷感的詩句映襯著自己的遭遇在周臣的腦海中閃過。中秋佳節,本是全家人團聚的日子,可自己非但享受不到合家歡聚的天倫之樂,反倒應了那家破人亡的淒慘景象;不但家產盡失,老父慘死,愛妻被人騙去,還不知身在何方,而自己又窮困潦倒,走投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