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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左氏祠堂落成那年,祥寶還沒有出世,關於落成時的熱鬧,他也是聽他爺爺德稼說的,“那年月,修個祠堂不容易啊。”德稼老爺總是這樣的開頭,然後滔滔不絕地講那個年月的事。

德稼的頭頂亮堂堂的,幾根稀落的白發留在上麵,像是禿山上的荒草,胡子比頭發還長,一雙眼睛被臉皮包著,深深地陷了進去,像是一團肉團兜著兩個皮球,額紋很深,這就構成了一個雕像似的老人形象,我本不想將他的臉做過多的介紹,但事實上由於他左臉上那塊黑痣實在是大得嚇人,在這兒我形容那黑痣之所以不用個而是用塊就是因為它大得特別,黑痣上還長有黑毛,不長、細細的。

德稼老爺就這樣坐在祠堂門口的小木凳上,背斜靠著土牆,給孫子祥寶講:“那年月修個祠堂不容易啊。”太陽暖烘烘的,照得人心裏發癢。

吃過晌午飯的時候,祥寶總是被他娘馮梅鳳喊著擰著耳朵回家去吃飯,嘴裏還罵著粗話,這時,德稼總是眯著那雙皮球眼,然後說:“啊,你這鬼孫子,和你爸一個球樣……”接著,他看著母子兩人走了,就閉了一會兒眼。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看見了德軒,德軒穿著邊上開叉的老式對襟馬褂,舉著那有六個指頭的手,指著他:“你這老不死的,咋就不死呢?”德稼眯著渾濁的眼睛,他想說句什麼,不如說:“德軒啊,坐、坐。”但他終於沒說,因為當他揉了揉眼睛後,他發覺德軒不見了,他扶著拐杖站了起來,他感到頭有點暈,眼有點眩。

穿過祠堂的側門,經過石子階過道,德稼感到天瓦上的光射下來的時候有點冷,他突然意識到天氣在一夜之間變得涼了起來,他在想,如果天氣這樣的冷下去的話,他還能不能過得了這個冬天。

他進屋的時候,看見他的老婆子在燒火做飯,柴有點潮,濃煙塞滿了這間低矮的小屋子,老婆子低著頭在往柴裏吹氣,他沒有抬頭,德稼見了老婆子說了一句話:“德軒說我該走了呢。”老婆子抬了一下頭,他似乎沒有聽懂,或者說沒有聽清楚,“德軒說我該走了呢。”德稼又補了一句。他發覺這兩年來老伴的聽力實在不行了,一句話,他總得說上好句遍,這時,老伴又抬了一下頭,火終於燒著了,她說“飯就熟了。”然後她就往坑裏塞發了潮的柴禾,聽到這話,德稼感到肚子確實有點餓了,就坐了下來,想再眯上一會兒眼,他感到屋子有點黑,亮瓦都被煙塵蒙住了,陽光從瓦縫裏斜斜地射進來,使屋裏的地麵上有一塊塊的亮斑。他感到時間過得好快,那年,程蘭英第二次到他家時,他就是在這間屋子裏留下程蘭英過夜的。那夜的感覺很好,他覺得20多年來,那一夜是最快樂的,他想女人這個東西很怪,怎麼會給男人帶來那麼美妙的享受,他想那天晚上以前,如果有人讓他在女人和田地中選一種的話,那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田地的,可那天晚上以後,他感到有點迷惑了,他很可能會選擇女人,他想,如果生活中沒了女人,那生活還叫什麼生活?那一夜,女人的呻吟聲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快感,他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動聽,最令人銷魂的音樂,德稼老漢就這樣地想著,渾濁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隱約的笑容,左臉上那塊黑痣抖動了一下,像是一片腐了的葉子粘在了上麵。

那時程蘭英還是一個到處討飯的女叫花子,穿著破布褂,頭發蓬鬆,還有幾根草梗粘在上麵,德稼給了一碗稀飯女叫花子,程蘭英沒有用湯勺,把嘴貼著碗口,沿邊一吸,稀飯就下去了一圈,程蘭英抬頭看了一眼德稼,她感到德稼正在望著她,但她還顧不上羞怯,饑餓讓她一口氣將一碗發燙的稀飯喝了個精光,當她感到肚子有點飽的時候,她才注意到那個給飯她吃的男人有點特別,特別是臉上那塊大得驚人的黑痣,那雙像燈籠一樣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她,半裸的上身露出黑腱的肌肉,像是一塊未整平的土疙瘩,看完這一起,她感到肚子還有點餓,還需要吃點什麼,她在嘴角抹了一下,粘在手背上的幾粒米飯也被她放進了嘴裏,吞進了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