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花燈如晝,星星點點,熠熠如地上銀河。
一座拱橋邊,橋下一條清水河,微波蕩漾,河麵上漂浮著花燈,蓮花的模樣,一小截蠟燭,火光在風中不定的搖曳,花燈顫顫的帶著各種許願隨著水流飄向遠方。
橋上人來人往,卻未有一人發覺,一盞青燈旁,靜靜的站立著一人。
黑色如綢的長發盛開在肩頭,絲絲縷縷的漏在純白的衣裙上,璀璨的燈火似乎全都飛入了那雙幽黑的眼眸,而細軟的唇嬌豔的好似一朵新開的花朵,仿佛隻要輕輕一笑,便能顛倒眾生。
無一人發覺,甚至自她身旁擦身而過也不曾朝她看一眼,若有人看她,都決計不會對這個仿若仙子的女子視若無睹。
可確實,無一人知曉她的存在。
她就靜靜的站著,看著眼前人世間的喧鬧,似乎在尋找著什麼,卻又空無一物。
這是百年來第幾次見她了?我想不起來,隻最近見的頻繁了些,從喧鬧的人群中飄到她身側,輕言:“找到他了嗎?”
執生愣愣的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她的來曆我猜得到幾分的,應是思凡的仙女,為了某個男子墮仙。我在這清水河裏困了一百來年,她便尋了百來年,或許更久。她本沒有名字,我也不知道她為何沒有名字,仙家的心思我也不懂,隻是一年到頭總要見她一兩次,沒個名字交流起來很費勁,於是我偷偷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執生,因執著而生。
我幽幽的問,“還找麼?”
她一怔,而後重重的點頭。
我歎氣。
聽到我的歎氣聲,她轉過頭來,冷然道:“還恨麼?”視線緩緩移到我腳踝上的鐵鏈。
我隻能低笑一聲。
是的,我是一隻怨靈。因怨被困,一百多年無法超脫。
我本來被困在一片黑暗的混沌裏,某一天,遠方出現了一抹光暈,我循著光亮一直走一直走,最後,我見到了執生。憑她的仙法,並不足於將我帶出混沌,是她手裏那盞青燈,那盞從佛祖座前盜來的青燈,可以招靈聚靈。
我並不是她第一個招來的靈,卻是第一個她願意再次見到的靈,或許因為我們太相似,執著、倔強,唯一的不同是,她因愛而執著,我卻因為恨。
拱橋上一對對年輕男女相親相愛的牽手依偎,河風吹來,帶來徐徐涼意,她驀然開口:“你,可曾有那麼一刹那後悔過?”
“後悔什麼?”我偏頭想了想,“後悔從宮牆上跳下?後悔以自己的生命靈魂為詛咒?沒有,我從不後悔這些。”
執生默默點頭,“我真傻,竟然問你這些,你腳上的鎖魂鏈未斷,又怎麼會後悔呢?”
我盯著腳上的鏈條,幽幽的一笑,“可惜,我看不到他的惡報,這三生他應該活的很慘,隻要一想到他這三世活的淒慘潦倒,就算被困千年萬年,我也不後悔。”說到最後,聲音都冷酷的不像自己的。
執生隻能歎氣。
又在清水河邊逗留片刻,臨離別前她囑咐道:“近日城中來了一位道人,修行了得,你記得要避開些。”
我低低應了聲,緩緩潛入河中。
河水冰涼,黑漆漆的一片,水麵上的蓮花燈像是夜空中閃著的星辰,星星點點,如天上的銀河。我仿若記起來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拉著我的手說:“你放心,我不會逼你許諾什麼,我等了這麼多年,便多幾年,我也等得的。”
“呆子。”唇角彎起,我低低的罵了一句。不知他是否也進入輪回了?隻願他今生花好月圓,事事如意。
這夜注定無法好眠,喧鬧聲到了第二日一早還未散去。清水河旁有一座酒樓,樓內一大早就座無虛席,隻因這是評書先生新年裏第一次開講,說的正是一百多年前這片土地上的舊事:“陳國國主將齊國世子送回不足一年,那世子便率領八萬兵馬直逼虎牢關,一路勢如破竹。陳國國主悔不當初,封天寶將軍楊緒為護國大將軍,率十萬人馬迎戰。哪裏知道這天寶將軍剛出皇城,陳國皇太弟坐不住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苦心經營多年,等的就是這一日。這一時金陵城守衛空虛,國主又無血脈可以繼承大統,再經下人一攛掇,當夜便起事逼宮,直殺入王宮內,禁軍臨陣倒戈,金陵城被火光映得如同焚城,整個王都都彌漫著血的氣味。在這場宮變中,人人都以為大局已定,皇太弟必能承大統。可世事難料,還不等皇太弟換上黃袍坐上寶座,護國大將軍已經殺了回來,懷裏抱著的正是宣公主。”
老先生無力為繼,喝水換氣,整個酒樓還沉浸在宮變的肅殺氣氛中沒緩過神來,半晌,那老先生繼續道:“楊緒何等人也?七歲單手能抗鼎,十五歲便是整個陳國最年輕的將軍,關於他生平乃真傳奇也。上次我已講過,他僅用兩月的時間,率領三千鐵騎就打的西燕三萬人馬毫無招架之力,一出金陵,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推進,采取遠距離、機動迂回戰術,包抄敵方的側翼和後方。孤軍穿插於敵境,縱橫幾千裏如無人之境。楊緒一回來,世態瞬間急轉直下,皇太弟縱然是添了翼的猛虎,此情此境也難以招架……”
我靜靜地待在河底,那評書講的確實不錯,當個故事來聽聽,倒也挺有趣的。我正要浮出水麵透口氣,恰好一七歲稚童問了句:“那楊緒是不是自立為王了?”周圍哄笑,一聽就是還沒啟蒙讀書的,那老先生倒也不惱,笑道:“這王位,哪裏那麼容易坐?挾天子以令諸侯豈不更好?”
我心裏冷笑一聲,再不去聽那評書,飄到拱橋上輕輕坐下。聽著身旁兩位上了年紀的婦人嘰嘰喳喳,那頂粉紅軟轎,應是誰家養在深閨的小姐,下月就要嫁給誰誰家的公子。隔壁藥鋪的夥計昨夜無人時看見詭異身影?誰家小姐誰家郎看對了眼?
我低歎一聲,緊皺眉頭,便聽到一婦人驚叫:“這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刮起一陣怪風?”
原以為這樣便能讓她們躲遠些,沒想到隔了一會兒剛剛安靜下來的兩人又來了精神,叫嚷道:“那不是季小王爺麼?”她們又開始互通小道消息,越說越興奮。
我緊握雙拳,好不容易壓下將她們吹下拱橋的衝動,怒氣衝衝瞥眼一看,正巧瞧見一隊人馬騎馬路過,隻見那當頭的少年二十歲出頭,一身藍紫緙絲的錦服,腰係鑲嵌美玉的雙龍勾帶,踩著一雙黑底宮靴,眉目英俊,神采飛揚,端看著就英武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