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綿綿細雨落在屋瓦上,發出低微持續卻並不吵耳的淅瀝聲。

由於瓦片好像有一條裂痕,所以夏少庭的兩隻眼睛一味地瞪著那條裂痕,看看到底會不會漏水。

在床邊地上有個木盆,大概是準備用以承接漏水的。

但事實上這種“梅雨”一旦開始,就好像永遠不會停止,故此屋瓦若是漏水,應該早在幾天以前就漏了。

除非雨水也會論交情講義氣,但世上哪有這麼可愛的雨水呢?

有人推門進來了。

夏少庭連眼睛都不轉,還是直瞪著那裂痕處。

那人是個壯健漢子,有一對空洞冷漠的眼睛,聲音口氣相當粗暴:“我是陳光宇,我回來啦!”

夏少庭皺一下眉頭,年輕清秀的麵龐擠出幾條皺紋。

他冷冷應道:“我知道你是誰,而且老早就知道。難道你每次進來都不能不報姓名?你是不是覺得你的姓名很神氣很威風?”

陳光宇呐呐道:“不,我沒有這個意思的。隻不過你沒有瞧我,我是怕你不知道我是誰罷了!”

夏少庭道:“你以為還有誰?這兒除了我們就沒有第三個人進來。我既然在這兒,那麼進來的人不是你是誰呢?”

陳光宇裂開嘴笑一下。

他一定是被夏少庭指責慣了,所以一點也不在乎。

他抬頭看看屋瓦,問道:“這些瓦是不是很值錢?”

磚瓦自古至今都是粗殘之物,人人皆知。

陳光宇自是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他跟著又問:“如果不是很值錢的東西,你為何天天瞧個不停?我倒是希望你能瞧出一個嬌滴滴美人來。免得我東奔西跑到處去找。”

“少廢話!”夏少庭現在才把目光落向陳光宇的麵上去,道:“你大概已經找到,才顯得這麼輕鬆,也變得油腔滑調。”

他跟著又注意到陳光宇的雨傘,使地上積了一大灘水,若以後果看來,人為的漏水比之屋漏嚴重百倍還不止。

幸而陳光宇的回答使他們煩惱頓消,簡直為之忘記漏水那回事。

陳光宇說:“我找到了,所有條件都合適,她長得漂亮極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

夏少庭居然不出聲斥責。

那是因為這種形容詞本身自有簡樸力量,的確能使人泛起美感。

“她大概隻有廿二三歲,有丈夫但沒有孩子,家道還算過得去。”

夏少庭道:“你好像漏了最重要一件事。”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漏。我一看到她眼睛瞟來瞟去,聽到她講話的嗲聲嗲氣。還有那搖搖擺擺的走路樣子,不必問就知道她從前幹過甚麼,知道她是甚麼出身了。”

“她究竟是甚麼出身?”

“兩年前地在蘇州做妓女。”

“好極了,她叫甚麼名字?”

陳光宇雙手攤開來。

“我問過,可是卻給忘記了。”

夏少庭反而安慰他道:“不要緊,叫甚麼名字其實都一樣,最要緊的是別弄錯她的男人留宿的時間,因為當我和她身上都沒有穿衣服的時候,我絕對不希望她的丈夫忽然回來闖入房間,還掀開帳子來。”

陳光宇吃吃笑道:“我也不希望,不過我可以替你把風,然後你替我把風,那樣在床上的人就不會嚇一大跳了。”

夏少庭道:“就算不在床上,而在房外,但吃一驚總是不大好,你再去把那男人的時間查清楚一點。”

陳光宇說道:“如果那男人夜夜都住在她那兒,那我們該怎麼辦呢?是不是要另外再找過?”

“你放心,凡是替妓女贖身帶回家裏,很少是做發妻正室,所以一定不會天天在她那兒過夜,你去查清楚,我們馬上動手。”

踐踏泥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終於消失。

口口口口口口

眼光透過木槿和七裏香等灌木籬笆,可以清楚看見幹爽走廊上,那個年輕少婦美麗的麵龐,以及全身豐滿的曲線。

那少婦忽然驚訝顧視,同時嫋嫋娜娜行到走廊末端。

這樣便大大縮短走廊與籬笆的距離。

也因此,就可以把她看得更清楚些。

她隻略略驚訝一下,仍然很大膽地向籬笆那邊張望。

說她很大膽並不是沒有根據。

假如是一般年輕女性,聽到和感到籬笆外有異動異響,一定嚇得趕快躲入房間。就算還敢留在走廊,卻也必定不敢一麵張望一麵妖冶微笑。

現在雖然還是光天化日的午後時分。可是一來由於淫淫梅雨使得天色昏黯,二來這間屋子的確稍嫌偏僻了些。

無錫是全國知名亦相當繁華的地方沒有錯。可是任何都市也仍然有偏僻地方。

所以這個冶豔少婦實在大膽的使人驚異。

尤其是籬笆上忽然出現一個人,她居然還能夠眨眨眼睛,又笑得花枝亂顫,這種膽識大概連男人也很少有。

那人仍在籬笆外,隻不過半截身軀高過籬笆,所以彼此能夠看得見。如果這個人站在地上也有這麼高的話,他至少有八尺高的身材才行。

一把油紙雨傘很快就替那人擋住了雨水。

他把傘柄靠在肩上,然後用持傘的手轉動雨傘。

傘麵像車輪一樣旋轉著,不少水花向四麵飛濺,相當好看,而顯示出這個人悠閑的心情來。

那少婦首先開口,聲音果然很嬌嗲。“你很年輕也很好看,可是我記得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你?”

“你說得對,我們從來沒有見過。”

他的表情聲音都使人覺得他是個斯文的讀過書的人,故此,就算有點驚慌過,也很容易消失。

何況那少婦根本沒有驚慌過,她那麵龐嘴角更是一直保持著使人垂涎心動的笑容。

“那麼你到底來找我?還是不是找我呢?”

“我討厭潮濕泥濘。假如我站在幹燥潔淨的地板上,頭頂又沒雨水淋下來。不論你問甚麼我都一定能夠回答得很快。”

幹燥的地板又不遭雨淋,目前除了走廊或是房間之外,似乎就沒有其他什麼更好的地方了。

籬笆靠屋牆那邊有一道後門。

那少婦答允之後,持傘年輕男子就打那兒進來。

那少婦忍不住吃吃掩嘴而笑,原來那個年輕男子能夠那麼高,敢情是“蹲”在另一個壯漢的肩膊上。

那壯漢為了不使上麵的人摔跌下來,便用雙手托住了他的屁股,所以看起來樣子甚是滑稽。

三個人在走廊上碰麵,兩傘和木屐都放在外麵,所以走廊地板仍保持清潔幹燥。

這年輕人衣履雖不算光鮮,但既然是讀書人,又是忠心仆從,顯然必是出身富有或是官宦之家的。

這是那少婦的觀察所得。

她平生已看見過不知多少形形色色的男人,所以很有自信大概不會看走眼。

但她第一個錯誤正是看走眼,第二個錯誤是邀他們入房喝茶談話。

這房間是一明一暗。暗間即是套房,通常一般人家明間可以當作起居室用,暗間則是寢室。

在暗間胡天胡地,不論幹什麼事都可以,但明間卻是很容易被男主人或婢仆進來撞見,所以暗間應該相當安全。

隻不過那個壯漢站在門邊,如果不讓他進來的話,明間和暗間都沒有什麼分別,更不怕別人看見了。

“你膽子很大,我很佩服。”那年輕人說。

豔麗少婦親自去斟一壺熱茶送給他。

兩人的手掌手指相碰到,誰也沒有避開。

“你們男人能把我怎樣呢?”

她笑了笑,道:“大家無怨無仇,那麼除了劫財劫色之外,還有甚麼呢?最了不起也不過碰到很下流的,劫了財還要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