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克利夫蘭沙沙翻動著每日導報,隨後歎了口氣。這歎氣發自心靈的最深處。她厭惡地看著大理石麵的桌子,靜臥在上麵的烤麵包與荷包蛋,還有那一小壺茶。倒不是她不餓。事實恰恰相反。簡饑腸轆轆。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能夠吃下一磅半燒透的牛排,另外再加上炸上豆條,也許還得再來些四季豆。然後,再品著佳釀而不是茶水,吃下所有的食物。可是,對於經濟窘迫的年輕女子而言,她們沒有選擇。簡能夠點一隻荷包蛋,一壺茶已經算是幸運了。看來,她明天就連這個也做不到了。除非——
她再次去看每日導報中的廣告。實話說,簡剛剛丟掉一份工作。情況變得日益嚴峻。管理那間破敝公寓的房東,一位斯文的女士也已經在斜睨這個特別的女子了。
“可是,”簡對自己說,一邊習慣性地生氣地揚起下巴。
“可是我人很聰明,長相漂亮,又受過良好教育。雇主們還想要什麼呢?”
根據每日導報,他們看來想要經驗豐富的速記員,擁有小筆資金的商店經理,飼養家禽的女工(這裏依舊要求一小筆資金),還有難以計數的廚師,女傭,客廳侍女——特別是客廳侍女。
“當客廳侍女我不介意。”她自言自語道,“可是,沒有經驗,誰也不會要我的。我敢說,我可以到什麼地方去作個‘誌願女子’——可他們不會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東西付給年輕的‘誌願女子’。”
她又歎了口氣,把報紙支在麵前。隨後,散發著她健康的青春活力,簡狼吞虎咽地吃起那隻荷包蛋來。
當她打發完最後一口,簡把報紙翻過來,去研究上麵的“私事廣告”欄目,一邊還喝著茶水。這個欄目是她最後的希望。
如果她有幾千英鎊,這事就容易多了。至少有七個難得的機會——每個機會每年都至少能賺三千英鎊。簡掀起嘴唇。
“如果我有兩千英鎊,”她喃喃說道,“要把我和它分開可不容易。”
她的視線投向欄目的底部,隨後又以長期煉就的從容向上掃視。
有一位女士,她總出高價收購穿舊的衣服,“貴婦們的衣物可以上門收購”。也有些紳士什麼東西都收購——不過主要是些假牙。另有一些有頭銜的貴婦人,在行將出國之際,會以荒唐的價格把她們的毛皮大衣處理掉。此外,還有哀傷的牧師,勤快的寡婦,殘廢的軍官,都可能會報出五十到兩千的數目不等。突然,簡停下來。她放下茶杯,把那條廣告又重新看了一遍。
“當然,這裏麵必定大有文章,”她喃喃自語道,“這種事情總是有圈套。我一定得小心。不過——”
這條引起簡-克利夫蘭興趣的廣告內容如下:
誠征一位女士,年齡二十五至三十歲,深藍色眼睛,金黃色頭發,黑色睫毛與眉毛,鼻梁挺直,身材苗條,身高五英尺七英寸,善於模仿,能講法語。請於下午五至六點來恩德斯利大街7號,她將聽到對她有利的消息。
“看上去真像那麼回事,否則,為什麼女孩子們會上當受騙,”簡喃喃低語。“我當然得小心。可是,那種事情根本不會有這麼多具體的要求。我現在該……讓我們來仔細看看這些條件。”
她接著看那些要求。
“二十五到三十——我今年二十六。深藍色眼睛,沒錯。金黃色頭發——黑色睫毛與眉毛——都沒問題。鼻梁挺直?是——的——無論如何,我的鼻梁是夠直的。既沒有向下鉤起,也沒有向上翻起。而且,我體態苗條——即使現在看來也夠苗條的。我身高隻有五英尺六英寸——但我可以穿上高跟鞋。我善於模仿——沒什麼稀奇的,我能模仿人們說話的聲音。而且,我說起法語來就像是一個天使或者法國女人。事實上,我正是合適的人選。當我出現的時候,他們應該喜不自禁。簡-克利夫蘭一走進屋裏就中選了。”
簡毅然撕下那條廣告,把它放進手提包裏。隨後,她要了賬單,聲音聽著煥然輕快起來。差十分五點時,簡已經在恩德斯利大街附近進行勘查了。恩德斯利大街是條較小的街道,被夾在牛津圓形廣場附近的兩條大街之間。它盡管單調乏味,卻還體麵。7號房看起來跟周圍的屋子沒什麼不一樣。它看起來像是由幾間辦公室組成的。但是,抬頭一看,簡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白,她並不是惟一的藍眼睛,黃頭發,鼻梁挺直,身材苗條,年齡在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的女人。顯然,倫敦有許多這樣的女孩,而且僅在恩德斯利大街7號的外麵至少就聚集著四五十人。
“競爭,”簡說,“我最好還是趕快排隊。”
她這麼做了。此時又有三個女孩剛剛轉過街角。她們後麵還跟著其他人。簡通過打量她身邊的鄰伴來消遣時光。在每個人身上,她總能找出不對勁的地方——黃色而不是黑色的睫毛,灰色而不是藍色的眼睛,人為而非天然的金色頭發,形狀各異的鼻子,以及隻有慈悲至極的人才會稱之為苗條的身材。簡來了精神。
“我相信我在哪方麵的機會也不比任何人差。”她喃喃自語道,“不知道競賽是什麼樣的。我希望是遴選美女合唱隊。”
隊列緩慢然而又不停地向前移動。不久以後,另一隊女孩開始從屋裏魚貫而出,她們當中一些人垂頭喪氣,另外一些則裝出一副笑臉。
“沒有被錄用,”簡欣喜地說,“我真希望在我進去之前職位還空著。”
女孩的隊列依舊在向前移動著。有人焦急地在小鏡子裏掃視自己,有人在狂亂地往鼻子上搽粉,還有人恣意揮舞著唇膏。
“我真希望自己的帽子能更好看些。”簡難過地想。
終於,該輪到她了。在屋子裏麵,一邊是一扇玻璃門,上麵刻著傳奇人物卡思伯森先生的名字。申請人一個接一個地所通過的正是這扇玻璃門。輪到簡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裏麵是一間外部辦公室,顯然是職員們的。在屋子盡頭是另外一扇玻璃門。簡在旁人指示下,穿過這扇玻璃門。她走進一間小一些的屋子。裏麵有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後麵坐著一個中年男人,目光敏銳,蓄著濃密、外國樣式的小胡子。他掃了一眼簡,隨後用手一指左邊的一扇門。“請在那兒等著。”他利落地說道。
簡照著做了。她走進屋子時,裏麵已經有人。五個女孩筆直地坐在那裏,彼此瞪眼瞧著。
簡清楚,她已被列入可能的候選人當中。她來了興致。不過,她不得不承認,就廣告上的條款而言,這五個女孩和她一樣有資格入選。
時間流逝。更多的女孩正在穿過內部辦公室。她們當中的絕大多數被從一扇通向走廊的門打發走了。但是,每隔一會兒,會走進一個入選者,來壯大這支候選隊伍。六點半時,那裏已經聚集了十四個女孩。
簡聽到辦公室裏傳來低低的談話聲,隨後那個外國人模樣的紳士出現在門邊。因為他的小胡子具有軍人風範,所以,簡心裏給他起個綽號“上校”。
“我將每次會見一位女士,請,”他宣布道,“請以你們到來的先後為序。”
當然,簡是第六個。二十分鍾過去了,她被叫了進去。“上校”雙手背在身後正站在那兒。他先是一連串的快速盤問,接著測試她的法語知識,隨後測量她的身高。
“小姐,”他用法語說道,“可能你正是合適人選。我不知道,但是有可能。”
“請問,這是什麼職務?”簡直截了當地問道。
他聳了聳肩膀。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如果你被選中——那你會知道的。”
“這看起來很神秘。”簡表示異議。“我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就去幹一份工作。我是否可以問問,這跟演戲有關嗎?”
“演戲?不,沒有關係。”
“哦!”簡喊道,吃驚非小。
他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她。
“你很聰明,是嗎?而且審慎。”
“我有足夠的聰明與審慎,”簡鎮定地說,“薪水如何?”
“薪水是兩千英鎊——工作兩周。”
“哦!”簡差點暈了過去。
她對於這個慷慨的數目大吃一驚,沒能馬上恢複常態。
上校接著說下去。
“我還挑選了另外二位年輕女士。你與她一樣適合。也許還有其他的我沒有見到。我會指導你通過下麵的進程。你知道哈裏奇賓館嗎?”
簡急促地喘了口氣。在英格蘭誰不知道哈裏奇賓館?那家位於倫敦西區梅費爾高級住宅區邊道上,不十分惹眼的著名的旅館。事實上,知名人物與皇室成員在那裏進進出出。今天早晨,簡剛剛在報紙上讀到奧斯特洛瓦大公夫人波林的到來。她來開辦一個義賣市場,以救助那些俄國難民。她,理所當然,正住在哈裏奇賓館。
“是的。”簡對上校的問題答道。
“很好。到那兒去。去找施特雷蒂奇伯爵。遞上你的名片——你有名片嗎?”
簡拿出一張。上校接過去,在角上寫了一個小小的P,又把它遞還給她。
“這可以確保伯爵會見你。他會明白你是我派去的。最終取決於他——還有另外一個人。如果他認為你合適,會向你解釋情況,而你可以接受或是拒絕他的提議。滿意了嗎?”
“非常滿意。”簡說道。
“到目前為止,”當簡出現在大街上時喃喃自語,“我看不到有什麼圈套。可是,一定有。世上不會有這樣的事,你什麼也不做就可以拿到錢。一定是犯罪!沒有其它的可能了。”
她的興致高漲起來。在某種程度上,簡並不反對犯罪。近來報上登的皆是各女匪的卓越勳績。簡曾認真考慮過,如果其它方法不成功,那麼就加入並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
她好不容易找到哈裏奇賓館的大門,略顯膽怯地走了進去。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希望有一頂新帽子。
但她還是勇敢地走到接待處,遞上名片,要求謁見施特雷蒂奇伯爵,舉止當中沒有絲毫的猶疑。她猜想那個職員正在好奇地上下打量她。然而,他還是接過名片,隨手遞給身邊一個小聽差,然後低聲耳語了幾句。簡沒有聽到他們說什麼。不久,聽差回來了,請簡跟著他走。他們乘坐電梯上樓,沿著一條走廊來到一扇高大的雙開門前,聽差停下來敲門。過了一會兒,簡被領進一間寬敞的屋子,在她對麵是個高大、瘦削的男子,留著金色的胡須。他一隻白皙無力的手裏正捏著簡的名片。
“簡。克利夫蘭小姐。”他嘴裏緩緩念道,“我就是施特雷蒂奇伯爵。”
她張開嘴,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想要擠出一個微笑。可是並沒有產生令人愉快的效果。
“我知道你是應征來的,”伯爵接著說,“好心的克萊寧上校把你派來的。”
“他真是上校。”簡心裏想,對自己的洞察力沾沾自喜。不過,她隻是點點頭。
“請原諒,能提幾個問題嗎?”
沒等簡回答,他接下來像克萊寧上校一樣將她盤問了一氣。她的回答看來令他滿意。他點了點頭。
“小姐,現在請你走到門邊,再慢慢走回來。”
“也許,他們想讓我作時裝模特,”簡心裏想,她照著做了。“可他們是不會付給一個模特兩千英鎊的。不過,我想最好還是過一會兒再提問。”
施特雷蒂奇伯爵皺了皺眉。他用白皙的手指輕彈桌麵。突然,他站起來,打開隔壁的屋門,衝著裏麵的人講話。
他又重新回到座位上,一位矮小的中年女士走進屋來,隨手關上門。她體態豐滿,形容非常醜陋,可是臉上的神情表明她是個重要人物。
“喂,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伯爵說道,“你覺得她怎麼樣?”,
那位女士將簡上下仔細打量一番,好像女孩是蠟像館裏的塑像一樣。她沒有裝腔作勢地同簡打招呼。
“她也許行。”她終於說道,“嚴格來講,可能性微乎其微。不過身材膚色都不錯,比其他的都強。你覺得它怎麼樣,費奧多-亞曆山大洛維奇?”
“我同意你的觀點,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她能講法語嗎?”
“她的法語很出色。”
簡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假人。這兩個古怪的家夥看來已想不起她還是一個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