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丹青和母親執手長談至天色發白。
其實話說得並不多,有一搭沒一搭細細碎碎不過念些陳年舊事。可是每一點每一滴都是彼此印象中溫暖美好的部分。
母親雖然素來冷漠,但畢竟不是無知無覺之人,早年顏西敏在世的日子對於她而言其實就是一生中最溫馨的記憶。
絮絮話舊間,母女兩個才發覺其實彼此的記憶有那麼多相重相疊之處,常常不約而同提到同一個場景同一個細節,語聲嘎然而止,然後對視而笑。
丹青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
諾大的屋子裏隻點了一盞台燈,溫柔的光線打在這雙母女的身上,彼此對望的眼瞳中都泛起瑩潤流轉的光。
窗外的夜空一掃白天的沉鬱陰霾,深藍色如絲絨般的天幕上懸掛了一枚皎潔明亮的月。
“今晚的月亮好亮。”母親說。
“是,”丹青微笑,“可是媽媽的眼睛更亮。”
母親心疼地揉揉丹青毛茸茸的鬢角。
“是媽媽不好,媽媽之前的眼睛被黑暗完全遮蔽住了,讓你吃盡苦頭。”
“不要緊,媽媽,”丹青搖搖頭,“我也總是以為自己可能走不出黑夜一樣的日子,可是我不怕,我知道一定有一扇窗在哪裏等著我們。”
“隻要有窗就有希望,就算看不見陽光,還有那麼明亮的月光。”
“爸爸在天堂保佑著我們,隻要找到那扇窗,透過它,就一定可以望見天堂。”
母女兩個緊緊擁抱在一起。
當清晨第一道陽光穿過窗欞投入室內時,她們終於展顏而笑,眼裏閃閃發光的是眼淚,更是歡愉和希望。
丹青再也沒有問過自己親生父親究竟是誰這個問題。
不重要了。
自己已經擁有那麼好的一個父親,他究竟是不是嫡親又有甚麼關係?
如果自己真的是周某人的女兒,那對於母親來說始終是一處傷痛,既然如此不如就此不提,把一切交給時間,感情可以軟化傷口,但隻有時間可以真正將之淡化。
最重要的是母親願意就此解開心結。
沒有甚麼比母女兩個從此能夠相親相愛來得更好了。
無論如何,丹青與母親熬過了最辛苦的日子,告別晦澀與黑暗,終於可以步入明亮正常的嶄新生活。
丹青所不知道的是,朱也那天把她們母女送回家後並沒有即刻離去。
他在院門外徘徊了整整一天直至深夜。
透過鐵花院門,朱也看到院子裏豐茂的草木花卉,鼻端則有暗香浮動,夜深人靜時依稀看到枝葉深處的昏黃燈光。
他心裏有說不出的惆悵和心酸。
丹青,小小的、勇敢的、美麗的丹青。
他忘不了那個如今日般的皎潔月夜,丹青回眸展顏的璨然一笑,從此攫獲了他的心神,為之魂牽夢縈。
明知對方不會給予回應,卻還義無反顧一頭栽下。
――我隻要遠遠看著她就好。
――哪怕她的微笑,她的眼淚,她歡喜與憂傷,一切的一切的都不是為了我。
――隻要她好,我就安心。
清朗的月光仿佛簌簌有聲般打落下來。
朱也忽然笑了。
他是在笑自己的執著,笑自己的愚鈍。
其實答案一早放在自己麵前,怎麼就那麼傻,一直視而不見。
――我不過是希望她幸福。
既然從來不曾想過要將她占為己有,又何必苦苦在意她的心裏是否有自己?
哈哈哈。
他簡直要仰天長笑。
人們都說在愛情裏的都是傻子。
不不不,一門心思單相思的又何嚐不是。
自己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傻子。
無端端的,朱也的眼前閃過另外一張年輕俊秀的臉龐,故作帥氣與不羈的身形,同樣倔強的近似任性的神情,明亮靈活的眼瞳裏字字句句都是渴望與固執。
這個少女和丹青有著完全不同的境遇,卻品嚐著另外一種痛苦和無奈。
她之與自己,和自己之與丹青的心,是何等的相似。
朱也的心口有一絲溫柔的牽動和歉疚。
瑪姬,對不起。
他忽然有一種衝動想要見到瑪姬董,再一次深深看了一眼庭院深處的那朵燈光,他毅然回身離開。
――再見了,丹青,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可是我也不會馬上離開你,我要看著你一切都好好的,我要看到你幸福。
朱也的目光撇到路邊一輛熟悉的車型。
他遲疑了一下走上前去。
月光下,瑪姬董的臉孔被映得有些蒼白,她纖瘦的身軀微微蜷起,額頭抵住車窗,已然沉沉睡著。
朱也感傷的笑了。
又一個淪陷的傻子。
很孤單,是不是?
不要緊,至少在這個星月昭昭的晚上,有我陪你。
朱也裹一裹衣領,倚著車身席地坐下,頭靠著車門闔起眼睛,在微涼的五月夜風中漸漸睡去。
蘇珊再次見到丹青時,立時嗅到與以往大不相同的味道。
“嗨嗨,雨過天晴了?”
丹青笑而不語。
“嘖嘖,肯走出來就行,有甚麼呢,再難也要撐過去――這個世界是這樣的,真正能幫助你的不外乎你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