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闐河平穩地流著,悠悠的綠水在殘夏的陽光下,映出閃爍碎光。
上遊分為兩支,東麵的一支名叫玉龍哈什河,這兒的河水並沒有那麼安靜,因為地勢已變得十分崎嶇陡峻,石灘處處,激起一片奔騰水聲。
沿著玉龍哈什河再向上遊走,便人了天下聞名的昆侖山的區域。
後山群峰中,玉龍峰屹立著,除了午日當空的短暫時候外,差不多老是在陰影中,故此亙古至今,陰森森地,勁冽的風不斷吹刮,發出慘厲的號嘯,更加添了絕嶺窮崖與世隔絕的氣氛。
近頂峰處一塊突出的大石上,一個少年負手凝仁,淳樸闊大的麵容上,閃動著不安的光芒。
他回轉頭望望峰頂,目光卻被虯生在危崖鳥道的古鬆遮斷,可是他仿佛能夠瞧見峰頂側麵的一塊巨岩旁邊,有一所用磨盤大的方石築成的小禪院,院內後堂中一張紫木榻上,一個老和尚盤膝閻目穩坐不動,雪白眉毛飄垂到脖子那麼長,慈祥中流露出清古之氣。
他禁不住聳聳肩頭忖道:“白眉師伯為什麼選中僻處玉龍峰上的龍隱禪院駐賜呢?
放著主峰那邊偌大的叢林古刹不要,偏偏到這陰沉的地方,害得我每天跑這一趟……”
正跨步欲行,摹地一股極大的風聲從半空壓下,他聽風辨位,已經發覺這半空掉下來的東西並非向他頭頂落下,可是離他決不會多過半尺。
瞬息之間,他目光一閃,瞥見是一塊大石,看來哪怕沒有三百斤重,不暇思索因何墜下,在這電光石火的刹那,摹然掄掌橫掃。
他的動作快到極點,但一點也不見得匆遽,而且在他一掌掃出後,柔和優美地收掌垂下那動作,顯然和他淳樸的外貌有點不合。
被他一掌拍飛丈許的巨石,在岩下絕壑的雲霧中,發出巨響。
他狐疑地瞅住崖坡,一聲怪笑,人影閃處,風聲颯然中眼前已站定一人,卻是個身量高大的西藏喇嘛,帶著一臉詭異的笑容。
那喇嘛道:“好快的身手和好強的掌力,你是昆侖門下的什麼人?”他說的是藏語。
他也用流利的藏語答道:“我是……你呢?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跑到這兒……”
番僧擺擺手,截住他的話反潔道:“我的名字是章端巴,你聽過沒有?
好,你不知道,我的師父是智軍大師,你總聽過他的名頭吧?”
他點頭道:“聽過,智軍大師是後藏密宗的第一高手,誰不知道。”
章端巴不悅地糾正道:“是全藏第一高手,現在說說你自己。”
“我是昆侖正院首座普荷上人的俗家弟子鍾荃。”
“哦,那麼你不在昆侖正院,跑到這裏幹什麼?”
鍾荃禁不住皺皺眉頭,不快地忖道:“我是昆侖弟子,難道到不得昆侖後山,倒勞駕你外人盤問?真是笑話。”
不過他素性忠厚,不會用針鋒相對的話駁斥,平淡地道:“我沒事到處走走,順便參謁白眉師伯。”
“對了,白眉大和尚。”章端巴如有所獲地道:“他有沒有徒弟?”
鍾荃勉強地搖搖頭,算是答複,顯然是不大情願老是給這詭異的番僧問話。章端巴繼續追問道:“那麼他有沒有教你功夫?”
鍾荃這番隻好點頭,章端巴咧唇大笑一聲,驀然將大紅僧袍的下襟抄起,掖在腰問。
凝眸盯了鍾荃一眼,叫道:“我章端巴是薩迪派智軍大師的傳人,現在要和你,白眉大和尚的弟子比個高下,你小心點……”
話音未落,已自豎掌當胸,合十作禮,跟著要發招了。
鍾荃連忙腳尖微微用力,身形便如行雲流水般退後大半丈,一麵搖手叫道:“住手,你是什麼意思,我……”
章端巴也是腳下略略一動,身形已衝到鍾荃麵前,並不置答,呼地一掌推出。
鍾荃知自己此時已站在懸崖邊緣,下麵便是萬切深的絕壑,當下回掌護胸,以防敵人陰毒掌力,免致不知不覺受了內傷。
腳下紋絲不動,上半身忽地一縮,竟退開了兩尺地方,敵人的毿毿巨掌,正好隻打到胸前半尺之處。
章端巴猛然怪笑一聲,那手掌五指箕張,化推為抓,手臂忽地暴長急伸,鍾荃本以為敵人手已伸盡,夠不著部位,哪知這番僧竟練就密宗奇功大手印,兩臂能夠互為消長,平白增加長度。
這一掌,鍾荃退無可退,奮然大叱一聲,護胸的雙掌同時推出,啪地一響,章端巴悶哼半聲,身形不穩,踉蹌後退了大半丈。
鍾荃力道使猛了,被對方反震一下,身形也向後退。他本站在懸崖邊緣,這一退腳下已無實地可踏,眼看掉向萬切絕壑之中。
在這險象環生中,鍾荃還像十分閑暇地清嘯一聲,那聲音活像寒潭龍吟,招雲湧浪,雙腳驀然一蹬,身形便向懸崖外飛去。
章端巴剛好拿樁站穩,見他飛出崖外,禁不住暖地驚叫一聲。
鍾荃又是一聲清嘯,嘯聲中身軀一側,雙腿舒徐地伸直,但見他腳後稀薄的雲氣,隨著他的腳伸長時,翻翻滾滾破碎消滅。
章端巴是後藏第一高手智軍大師的傳人,這時已看出端倪,還待定睛細察時,卻見鍾荃有如電光一閃,忽然斜飛回來,輕飄飄落在先前立足的懸崖邊緣,分毫也沒有差錯。
他禁不住脫口讚道:“昆侖絕技震動天下,果然名不虛傳。”
鍾荃邁步走前數尺,怒聲斥道:“你這廝好生歹毒,竟想這樣害我性命,須知昆侖山不是你撤野的地方,你若說不出個理由,別想離開這玉龍峰。”
章端巴嘴唇動一下,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出來,單掌當胸,雙目凝視著鍾荃,竟是全神戒備的神氣。
鍾荃不再搭話,跨步欺身,豎掌便砍,掌風銳利之極。章端巴試過他的掌力,不必再試,腳下微動,身形已倏然後退半丈。
鍾荃嘿一聲,改砍為推,身隨掌走,迅疾如旋風一卷,已是進撲而至。
章端巴早有成算,俟得掌風壓體,疾然用單足尖點地,龐大的身軀如陀螺般急轉,鍾荃的掌尖隻差了黍米之微,沒曾打著,而章端巴在急轉之時,雙掌先後發出,神速詭異無比。
鍾荃心中微微驚惕,回時一撞,把敵人連發的兩掌都破解了。
兩人的身形由合而分,麵對麵峙視了好一會兒,驀地同時發動攻勢,由分而合,但見章端巴龐大的身形,襯住那身大紅僧袍,矯健神速地回環搶攻,宛如一團大火焰,火舌亂吐。
鍾荃麵上含怒,也是力攻敵人,可是動作優雅,不顯一絲火氣,身形在熊熊火舌亂舞中滿地流走,雖然神速已極,卻使人感到一種舒徐的風度。
兩個人都是正宗傳人,身手之上乘俱是武林罕見,這時各自施展本門絕技,做那舍死忘生的拚鬥,打到急處,連麵目也看不清楚,隻能從衣服顏色分辨出來,章端巴年紀比鍾荃大上一倍有餘,浸淫功深,火候大是不同,可是鍾荃仍然應付裕如,招式變化之精妙,大出敵人意表,往往使對方有措手不及的危險。
章端巴氣勢雄壯,不住地吐氣開聲,叱吒得四山回響,鍾荃則間或發出龍吟般的清嘯,震越山林,峰鳴穀應,更加添了這場廝殺的聲勢。
他們都不曾注意到,在他們交手不久之後,一個人影已出現在危崖上。
崖上烏道旁邊,有好幾株古鬆虯生著,那人忽然淩空飛起,落在古鬆頂,就這樣站在鬆針葉上,隨著山風起伏不休,卻非常平穩,寬大的僧袍被山風吹得飄飄飛舞,可是垂到須下的雪白眉毛,卻紋絲不動,仿佛那些眉毛是白鐵鑄成,絕不會移動。
這人正是鍾荃的師伯,昆侖派潛蹤閉關多年的第一高手白眉和尚。他居高臨下,俯眺這兩人廝殺,麵上漸漸露出笑容。
此刻鍾荃並沒有占到上風,仍是個平手局麵。一直打了兩個時辰,這裏陽光本來便照射不到,現在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分,多了一層朦朦暮色,更加添了那種陰森灰黯的景象。章端巴叱喝之聲變得更響亮急遽,顯然為了戰得太久,未能取勝而焦躁起來。
白眉和尚輕輕數動手中那串念珠,知道這場拚鬥快要結束,因為他深知鍾荃為人淳厚沉穩,忍耐的功夫極好,並且近年從自己處學得昆侖最具威力的元上心法雲龍大八式,具有先後天正反相生的無窮妙用,不論是拳掌劍,都可以運用,神奧無比。
這昆侖心法他本人還是近二十年來才完全參悟,其奧妙可想而知,而鍾荃所欠缺的不過是火候而已。
但從現在這一場廝鬥中看來,敵人雖然功力火候俱比鍾荃高出一籌,可是一來由於鍾荃使出雲龍大八式變化奧妙,使敵人無法尋得破綻,二來他又是天生神力過人,補了功力未純之弊。
這時那番僧既然浮躁,自貽敗象,正是鍾荃的好機會。白眉老和尚暗中思忖一下,他知道這番僧的來曆,甚至猜出來意,故此思忖著下手之法。
兩個人影如兔起鶻落,龍飛鳳舞,使人眼花繚亂。
忽聽鍾荃一聲清嘯,身形盤空而起,微一轉折,複又閃電般下落,四肢並張,向章端巴當頭罩下。
這一式正是雲龍大八式中,最厲害的三天式之一,名喚“飛龍回天”,此刻正因番僧一時躁急,吃他反掌勾得腳步略浮,就在這頃刻之間,鍾荃己離地懸空撲下,這一式變化無窮,隻要找到敵隙,使用出來,敵人非死必傷,端的厲害無比。和起初時飛出崖外而又折回的“潛龍升天”,同是三天式之一.
章端巴敗象已呈,瞥見敵人當頭罩撲,發覺無論自己用什麼招數,都無法破解敵人這一下煞手,心中大驚,手足元措。
白眉和尚在鬆頂上看得清楚,誦一聲佛號,手揚處,那串念珠閃電飛出去。就當鍾荃鐵掌在番僧頭上,欲落未落之際,那串念珠電急飛來,恰好套在手腕處,向下一扯。
章端巴豈是弱者,趁這絲毫空隙,其疾如風地滾身側躥,裂帛一聲響處.雖然幸而逃過頂門一掌之厄,卻躲不了鍾荃羅網四布般的雙腿,被他足尖挑處,把左肋下的紅袍勾裂了一大幅。
鍾荃一見腕上那串念珠,知道師伯駕到,真氣沉處,身軀穩落地上,不再追趕。抬眼見白眉和尚直立在古鬆頂上,身形兀自隨風起伏,連忙跪下行禮。
番僧章端巴也甚奇怪,瞧見白眉和尚站在鬆頂,便不再尋鍾荃拚鬥,合十躬身,恭謹地行了一禮。
然後仰頭大聲道:“小僧奉家師智軍大師之命,特來玉龍峰參謁老和尚,麵呈手書,無禮之處,請老和尚慈悲包涵。”
要知印度超岩一係,將量論傳人藏土之後,至西藏發揚光大,便是小沙彌也通曉對劄之學,訓練得思想言語,都極有條理和利落,故此章端巴雖然看來粗豪,但出言成章,便是此故。
白眉和尚又誦一聲佛號,在鬆頂上合十還禮,答道:“老衲與令師昔年一別,快要二十年了,承他不忘故人,老衲甚喜。荃兒,你領這位師兄到撣院來,卻不得無禮。”
鍾荃恭敬地垂手應了,轉麵向章端巴抱拳道:“適才小弟無禮冒犯,請師兄見諒。”
章端巴哈哈一笑道:“是我元禮在先,卻不料昆侖高徒,身手真個不凡,令我好生慚愧。”
鍾荃謙讓句,便帶領著他,一直向峰頂走去,這時古鬆頂上的白眉和尚,已經失去蹤跡。
兩個人展開腳步,倏忽間已越過危崖鳥道,到達峰頂。
隻見峰側一塊極巨大的岩石旁邊,建著一座禪院,前後兩進,占地不多,禪院正門刻著四個大字,乃是“龍隱禪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