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緒恢複的張子誠漸漸沉默下來,原本在他的想法,他會親手擒下這幾人交由官府處置,明正典刑,上對國家,下對己心,這才是文人學子的公義之道,學子典範,名利雙收。不想一交手自己甚至抵擋不住田不屈兩招,雖是自己失智之下,甫一交手其已知深淺差別。局限於儒門六藝劍法之中終究無法與這些暴虐人倫的殺手相比。認清了差距,多年憤恨的情感得到了宣泄,恨與不恨其實已不重要。作為一派之主,明辨是非,對與錯國法宋刑統自有公斷,他隻是委屈和寂寞,作為大宋文明開泰先趨,一麵是禮法,一麵是家仇,如此大惡之人該當千刀萬剮,挫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此時的他人倫有禮之恨蓋過了家仇之恨。張子誠理了理散亂的衣襟,穿戴整齊後,向竇美玉與田不屈深深一揖即背過身去,黯然說道:“儒門一己之願確實難以引領天下,這世道爭權奪利之輩比比皆是,人性惡相,是我執著了。我隻恨當年為何沒有勇氣自刎以全名節。這三十多年的煎熬我太辛苦了,我累了,終於可以休息了。聖人言明心正意,當辨是非,我鑽研一生雖有大成,終究一人意念之力,又豈知世非善惡之別,心緒難卻。慚愧!慚愧!”
張子誠的黯然失神讓下酆都有所愧意,亦僅僅如此罷了。數十年的往事,是非對錯早已磨滅了人性,往事難複。
遠處的禦留香全神貫注傾聽著這一切,觀張子成黯然身影,已知此人生機正在枯萎,這是意念長期壓迫突然發泄帶來的疲態,人體脈絡調整失衡所致。世人言三教九流,人文為先,指的便是儒教。儒教經過五代十國的清洗早已黯然退場,儒門流派正在興起,此乃王朝曆史循環之道,禦留香較任何人更透徹。張子誠乃儒門流派三造論的創造者,三造論在關中備受士子推崇,其身份特殊,如果死在此處,儒門必將追究到底,天下士子人言可畏,那會掀起儒門對武道的敵視。禦留香不再遲疑,竄至張子誠身畔,勸道:“你換個點去死吧?不過你得先把坑挖好了再把自己埋了,做的幹淨點。”下酆都本欲勸慰張子誠一番,必竟是自己對不住他,聽得禦留香此言,莫名的憤怒,喝道:“你滾開。”禦留香不滿道:“你沒看到他心力衰竭嗎?這種不是病得病一會兒就死人的。”下酆都知禦留香平日雖瘋癲,實則深不可測,武學見識更是超凡入聖,當所言非虛。當下欲去探張子誠的脈搏,豈知張子誠折身閃避,喝道:“男女授受不親,爾非禮也。”下酆都此時才瞧見張子誠雙眸迷離乏白,確是生機枯竭之態,不由急道:“是我對不住你,三十多年了,恨與怨早已不重要了。你保重。”張子誠聽得此言不由心神一緊,終於聽到了一句軟話,此生死亦無憾。禦留香卻急了,勸道:“啊!這種話不要說啊。他這樣其實不致命,關鍵是心誌受到打擊,就像一口痰堵住了喉嚨難以呼吸,疏通一下就好了。”下酆都急道:“那你還不快幫忙?”禦留香無奈道:“這種事不是我一個人能做到的,他不願主動配合,我再多真氣輸過去也是白搭。”下酆都神色閃過一絲哀傷,生命的疾速流逝她所見何其多!卻從未有今日這般莫名的忐忑。是放下還是難過,或者心病終曲,結束了,心中五味雜陳。
再觀張子誠,其不停整理衣襟,隨即往東方行三跪九叩之禮。大禮且閉,張子誠突然屏氣縱聲念道:“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啊,蒼天啊!公有權,理有法,五蠹之天下何來仁善德行,我輩縱天降英才亦難挽爾,道其不行矣夫。”諸言竟必,張子誠口噴鮮血,頹然倒地便即氣絕。下酆都緩緩搖頭,眼中乏淚,不知是喜還是悲,這份視天下為己任的理想他真的遵行了一輩子。遇田不孤此時對張子誠有了深深的敬佩,有時士子執著並非壞事,心境內外表裏如一,世間士子縱千萬十有八九不及如此。這次巧妙的相遇得到的卻是這種結果,下酆都與遇田不孤於情於理皆難再有勇氣去重新做人。陡然下酆都縱聲嘶吼,拔刀刺向遇田不孤,怒道:“都是你,為何你要來?這麽多年你裝作不識我,你就問心無愧嗎?”下酆都的刀快如閃電,遇田不孤分神之際哪裏能抵擋,虧得禦留香伸手拍開了刀鋒。
此時的下酆都已然崩潰,當即向後淩空翻出,順勢拔刀砍下了自己左臂小臂,怒吼道:“再攔我,我就死在你麵前。”禦留香雙眸出奇的飽含感情,勸道:“人各有誌。但我們還是朋友。”下酆都周身顫抖不已,任傷口鮮血血流如注,咧嘴吼道:“朋友?我們還有何資格談朋友二字?你的身份天下武林都覬覦,我們又何曾知曉半點?結友之禮,欺騙之情,這才是世間最大的笑話。”遇田不孤瞧得下酆都如此決絕,亦受感染,隨即拿出懷中的那支鐵簪子遞給下酆都。下酆都瞧得鐵簪子不由出聲驚叫。這支簪子是自己出嫁前送給遇田不孤的信物,並要他許諾將來出人頭地了將自己搶回來。她沒想到三十多年過去,這隻鐵簪子竟然還完好如初。刹那間初戀的懵懂之情透入心扉,雖不到六個月,卻是此生最刻骨銘心的記憶。那種將一切都交給對方的信任,亦此生唯一。但下酆都不敢去接,自下酆都這個名號起,她便已做了下地獄之準備,此生又何所畏懼?此時她內心隻有無盡的羞愧,殺手一旦有了感情便會被世俗所擾。想想當年自己殺親滅祖何等暴虐?雖是過往雲煙,但是非對錯對世俗來說,是自己錯了。自己一人害了田不屈,張子誠,原本他們都能擁有各自的人生,卻都毀在自己手裏。一個是張子誠這般清正若名,表裏如一的謙謙君子,一個是殺人無度的女魔頭,張子誠用一生清名向自己展示了善惡有別,恩怨分明。而自己一身罪孽還望重新來過,天地間誰又能容她?數百條性命命喪己手,多數皆無辜之人,可謂天理難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