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芹終於忍耐不住了,兩天,她住院已經兩天了,她從昏迷到頭腦清醒,何止兩天,這是一個多漫長而又艱難的歲月。看上去她是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實際上她的心裏在翻騰狂濤巨瀾,她的寧寧,她的縫紉店,全家人生活的重擔。她不時地從昏昏糊糊中醒來,隻覺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千斤重的兩腿動彈不得,用力睜開眼睛,床的兩邊高高地吊著輸液瓶子,她感到雙手都牽著皮管子,手是冰冷的,四肢是冰冷的。?
夜,靜靜的,冰冷的。涼風從窗縫中透進來,窗簾輕輕地晃動,月光從沒有拉嚴的窗簾縫照進來,月光也在輕輕地晃動。自從蘭劍失蹤以後,她害怕夜晚,怕月亮,月亮難得是團圓的,夜是最能喚起思念親人的。可是現在她一個人躺在病床的,惟一能伴著她的就是這不滿的虧月。她的人生還不如月亮呢,月亮每個月都有團圓的時候,而她卻永遠沒有團圓的時候,她不知道,前世做了什麼壞事,上帝如此懲罰她,在這最艱難的時候她倒下了,寧寧一定也有什麼不測,那不是夢,她親耳聽到寧寧來了,可就是沒見到女兒。寧寧病了。她的心突然間猶如烈火在焚燒。
病房的門輕輕地開了,輕輕的腳步聲,有人來了,是朝她走過來的,她用力抬起疲憊的眼皮,朦朧中,一個窈窕的身影,紮著獨辮子的姑娘正向她款款走來……啊!寧寧!是我親愛的寧寧,她的心在激烈地跳動著,她想喊,可是喊不出聲音……?
這個人走到她的床前,手電筒對著輸液瓶照著,低聲說:“快完了!”?
啊!不是寧寧,原來是身穿白大褂的年輕護士。多麼像她的寧寧啊!?
輸液瓶的皮管終於從她的手上拿掉了,她慢慢地動了動手,輕輕地移動著身體,試著穿上衣服,兩腿從床上慢慢地放到地下,雙手撫著床架,隻覺得兩腿飄飄悠悠的,停了一會,她慢慢地向外移動著腳步。?
病房裏靜靜的,同病室的兩個病人都已經睡了。門旁地下的腳燈透著微弱的亮光,玉芹慢慢而艱難地走出了病房。?
淡淡的月光照在病房的大門上,門楣上的玻璃上有三個大字:“傳染科。”她站在那裏,不知該向何處去。在她的記憶裏,仿佛聽到弟弟曾對什麼人說心內科,憑她的感覺,那一定是在談論寧寧。?
她走了一會,前麵穿過一道鐵欄網的大門。這時,一個身穿白大褂的護士從她麵前走過。她叫道:“同誌,麻煩您,心內科怎麼走?”?
護士回過頭,看著她說:“這幢房子的二樓就是心內科。”女護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夜裏你找心內科幹什麼?”?
“噢,對不起,我走錯了,是……是看我女兒!”玉芹有些慌張地說。?
她一會吃力地扶著牆,一會喘著氣,終於來到心內科的樓下,她用力抓住樓梯,一步一個台階,費了好大力氣爬上樓。走廊裏亮著燈,病房的門都關著,靜靜的,時而傳來幾聲微弱的呻吟。她往前走了幾步,望見護士值班室燈光通亮,但她不敢前詢問。?
她站在那裏,猶豫著。正在這時旁邊病房的門輕輕地開了,一個中年男人出來了,看到她站在那裏,說:“你怎麼了?”?
“同誌,你知道蘭寧在哪個病房嗎?”玉芹低聲說。?
男子搖搖頭,指指亮著燈的房間說:“那裏有值班護士,問問她。”?
“謝謝!”?
講話聲被值班護士聽到了,對麵過來一個護士,走到她麵前說:“你是誰?”?
“對不起,我想看看我女兒蘭寧!”玉芹的心髒狂跳著,鼓足勇氣說。?
“你是蘭寧的母親?”護士說,“孩子病成這樣怎麼沒見你來過?”?
“她是什麼病?”玉芹的心懸了起來。?
“心髒病,怎麼你不知道!”?
“我……我……”玉芹感到眼前一陣晃動,急忙扶著牆。?
“你怎麼了?”護士忙上前扶著她說。?
“沒……沒什麼……”玉芹努力支撐著自己。心裏想,無論怎麼也不能倒下,她就要看到女兒了,看女兒要緊。?
“現在她睡了,你明天來看她不好嗎?”?
“是……不過,同誌,我不說話,也不打攪別的病人,行嗎?”玉芹哀求著說。?
“那好吧!”護士說,“你跟我來。”?
護士向前走了幾步,玉芹艱難地跟在後麵,護士在病房門前停下來,說:“就是這個病房,裏麵的那張床,7床。”?
護士輕輕地推開門,裏麵模糊不清,腳燈在門口的牆下麵,反射著淡淡的黃光。玉芹隻能望見那張床上躺著一個人,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睡著了。但她像看到女兒一樣,那消瘦蒼白的小臉,那瘦弱的身體。她的心裏一陣酸楚,淚水情不自禁地流下來。盡管她並不知道心髒病是怎麼回事,但是她意識到心髒病的危險性,護士仍站在門外,玉芹看了一會,慢慢地把病房的門關上,像害怕驚醒女兒一樣,這種動作對於她來說太熟悉了,在家裏不知道有多少次她是這樣輕輕地推開女兒的門,又輕輕地關好門。每次,她都是那樣平靜、那樣甜甜地看著睡著的女兒。然而今天,她卻有一種依戀不舍的心情,她不願意關上門,像一次分別,又像就要失去女兒一樣,但又不得不把門關上。當她回過頭時,護士用一種驚詫的目光看著她。?
玉芹臉色蒼白,目光呆滯,她喘著氣說:“同誌,心髒病是什麼病?”?
“蘭寧的心髒病是二尖瓣有一個地方缺損。是先天性的。也就是說你在懷孕時,她已經得了這種病。”?
“什麼?”?
“你怎麼了?”?
玉芹的眼前一陣漆黑,腳下失去重心地晃了兩下,護士急忙扶著她,說:“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
玉芹鬆開護士的手,扶著牆,說:“不要緊,謝謝你,護士同誌,我走了!”?
“你上哪兒去?你肯定是病了!”護士說。?
“不要緊……”玉芹說著扶著牆掙紮著慢慢地往前走。??
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盡管冬天是寒冷的,當太陽從東南方慢慢升起時,還是給人間驅趕了不少寒氣。?
桂偉達滿臉倦意,裹著棉衣,心事重重地匆匆趕路。這時公共汽車停下了,他擠在人群中,感覺是被兩旁的人硬擠上車的,公共汽車上的人依然很多,人們都在趕車上班。他一
隻手抓住棉衣前襟,另一隻手緊緊地握住汽車上的橫杆。?
下了公共汽車,桂偉達直奔朝天宮廣場,他昨天剛剛在那裏兌過四塊銀元,今天又來了。他不願意和這些商販子打交道,他覺得這些人心太黑,賺了不少黑錢,他明知道,又有什麼辦法呢?現在女兒和外孫女都住院了,他需要錢,他隻好硬著頭皮再次來到這種地方。他咬咬牙,反正隻有這一次了,內心暗暗決定7塊錢一隻也賣,賣了算,沒心思想。暫時還能對付了陣子,他一邊走一邊想,甚至想到下一步怎麼辦,他在考慮家裏還有什麼東西可以變的。到了東大門,這裏是賣古董的,賣舊字畫的,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但是買銀元的隻有那個中年人。遠遠地他望見那個矮個中年男子頭戴皮帽子,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桂偉達走過去時,這個中年人也看見了他。兩人相互看看,那人先開了:“有貨了!”?
“有。”?
“拿來看看!”?
“不要看,和昨天的一樣。”?
“今天行情不行了。”那人伸出右手,把中間三個手指彎在手心,伸著小指和大姆指,比劃著。?
桂偉達睜大那雙布滿皺紋的眼睛說:“什麼,6塊錢!”?
那人點點頭,嘴裏發出讓人感覺到冰冷的笑聲。?
桂偉達心想,今天得拿拿架子,二話沒說,掉頭就走,那人對著他的背影說:“不賣了!”
桂偉達聽到這話,放慢腳步,回過頭說:“你不是不想買嗎?”?
“誰說我不想買!”?
“那好,8塊。”?
“8塊我賣給你!”?
“我要那幹啥!”?